果然,半月后喇嘛国主德醴王便着珈宝上师七十岁寿诞之前,赐护国法师的称号。蓝菁寺加封地一百亩,并送半人高玉观音一座,镶满金刚石的金麒麟一对。珈宝随后向其余五寺发出请帖。由于蓝菁寺坐落在蓝菁山群里,离布巴城的城区有大半天的路程,为了方便参加者的行程,定于寿诞头一天晚上举办宴会,第二天白天举办面向公众的贺诞法会。头晚客人会在寺里留宿。
到了这天清早,陌岩乘马车,魅羽和四个师兄骑马,从龙螈寺出发。只有四个师兄,是因为鹤琅称病在家休息。但大家都知道,他原本是珈宝的徒弟,五年前转投的陌岩门下,这可能才是他不愿前往的真正原因。
行至未时经过一个小城镇,众人决定进城找个地方歇息用午膳。在城门打听到了食肆的所在,一行人按照指点走去。没走几步经过一座寺庙,看着规模很小,青瓦白墙。这倒并不奇怪,整个布巴圣地,都是喇嘛教的地盘,中原佛教在这里一向很低调。
门口的青石阶上围了很多民众,水泄不通。里面像是有人在讲着什么,不过师徒一行人离得远,听不清楚。魅羽的好奇心被勾起来,过去找了个围观的人询问。
“这位大伯,里面在讲什么”
“听说有云游的高僧前来传道,介绍无量涅道法王……唉,你还是自己听吧。”回话的人草草应付了两句,又专注地围了上去。
“涅道法王”魅羽想不到这么快又听到这个名字,回头问陌岩:“师父,你知道涅道法王是何方神圣吗”
陌岩无表情的脸好像比平日阴沉,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一家酒肆,此时大部分食客已经吃完离开了,店里十分冷清。师徒几人在等食物的时候,陌岩冲她说:“肥果,你还记得我屋里墙上的那幅画吗”
她想了想。“是叫什么浊降日的那幅吗”
他点了点头,问几个徒弟。“你们谁知道浊降日”
几个师兄弟互相看看,摇了摇头,只有年纪大阅历多的洛石接话道:“我在一本奇文杂记里读到过。说是天界和佛国里有些人主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灭掉六道中的四道,只剩天道和修罗道。”
“啊”师兄弟们一片唏嘘。“这是要把人畜鬼怪都给灭了啊”
“不过这都是胡编乱造的吧”洛石不确定地说,“少数人的异端邪说。”
魅羽仔细回想了下在陌岩屋里看过的那幅画。海面上泛着熊熊的火焰,饿鬼道和地域道的众生沉在海底。畜生道、人道在火里挣扎。善的上升,恶的下降。背景天空里那个法相,难道就是所说的涅道法王也就是她那日在元识天看到的三瓣唇的神像
“目前可能不是少数人了,”陌岩面色很不悦地说,“不过哦洛石看过的说法不太准确。你们师祖曾和我讲,天界、佛国、甚至人世中,都有不少拥护涅道法王的信众门生。他们对当今佛国和天庭的统治不满,认为他们无作为。六道众生终有一日当人人成佛,可是不断这样在六道中轮回下去,做恶业、尝恶报,永远也没个头。不如彻底筛选人道和三恶道众生,只留下当中有善根,能够进天道享受福报的那些个。这样就能彻底断了轮回。”
那不能进天道的众生,就只能形神俱灭了,魅羽想。“这个涅道到底是什么出身”
“他本是修罗界的一个王子,自幼聪明好学,精进自律,嫉恶如仇。年轻时便在修罗界颇有名气,拥护者众多。万年前便已是法王了。”
这时小二来上饭菜,陌岩就暂停了讲解。大家静静吃了一会儿,魅羽突然笑了出来。“他和师父您倒是有些共同之处呢。”
“不是吧我应该比他好看,”陌岩板着脸说,继而又笑了。“修罗界的男人都比较丑陋,女人则美若天仙。”
最后这句话让魅羽不大舒服。她呢她肥果在他眼里,是不是也只是个丑陋的男人
此时一向不拘言笑的何杨问道:“师父,到了那个什么浊降日,又是谁来判断,什么人有资格入天道,什么人该被灭掉呢”
陌岩语带嘲讽地说:“一直以来,对六道的运转,佛国内部就颇有争议。现有的判断体系,不能说有大错误,但终究不是完美的。不完美也罢,因为过完这一世,总还有下一世。可要是拿现有规则来给每个众生做个终审,”他叹了一口气,“那恐怕审判者们因此犯下的错误和恶孽,就够他们自己下地狱的了。”
“可涅道只是个法王啊”陆锦稚气地问道,“他即使本事再大,追随者再多,如何应付得了佛国里的八万四千佛”
“有这么,呃,一个东西。”陌岩的眼睛好像望着前方很远的地方。“叫殁天枢。是在大千世界谁也不知道的某处,亘古以来一直朝着一个方向旋转的轮子,它的走向代表着佛性。若是谁将它逆行,那现有世界的佛性就会归零,一切修为都要重头开始。”
几个徒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修为没有了,天人仙人佛菩萨都成了普通人。剩下的就是拼原始的武力,这一点自然是没人敌得过修罗界善战的男男女女。
接下来众人沉默地吃完饭,离开食肆,沿着原路朝城外走去。待再次经过那个寺门口的时候,却被密密麻麻的信众和看热闹的堵住了路。
只见好多人手里抱着银钱、礼品、食物、鲜花,每样上面贴着全家人的名字,争先恐后地往两辆巨大的平板车上塞。他们后面则跟着一些看热闹的民众,不断指指点点,嘁嘁喳喳议论着。
寺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青衣和尚,双手合十,一动不动。脖子上挂着一串很粗很晶莹的佛珠,一看就价值不菲。虽一脸沧桑,但并不算瘦,皱着眉,褶子之间还是有些肉的。他身后站着两个中年僧人,不断大声又含糊地诵读着:“南无大慈大悲无量涅道法王,普度众生直升大梵天……”
魅羽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呵呵,民众这是担心浊降日来临时,自己或家人作恶太多被灭掉啊。现在拿银钱来贿赂一下传道者,希望能多一分生存的可能性。唉,普通人的这种心情固然可以理解,但是收钱的这些人就……
“请问长老!”她高声说道。
人群静了下来。门口的大和尚微微睁开眼睛,望向她这边。见开口问话的是一个肥喇嘛,脸上略现不解之色。
“肥果!”陌岩在背后小声斥责她。不过听得出语气并不算严厉,所以她还是有恃无恐。
“长老可知若要升天,看不看体重的像我这么肥的,是否得多交些银两”
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迸发出一阵笑声,而正在捐财物的信众则投来不满的目光。
大和尚明显是不高兴了,可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得故作淡然地说:“银钱多少无所谓,主要是看心是否诚。平日还须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那请问长老,若是浊降日时升到天界,日后又做了恶,该如何处理那时地狱岂非已经不存在了”
“这……”大和尚支吾着答不出来。
“一念善即为天堂,”陌岩在背后说道,“一念恶便已身在地狱了。六道众生,原本无需谁来救赎。”
说完,他便带着几个徒弟,从人群中穿过,朝城门的方向去了。
出城后陌岩上了马车,魅羽和师兄们在后面骑马跟着。师兄们好像很快就忘了涅道的事了,可魅羽却不断记起在元识天的所见所闻。当时那个绚儿就提到过“涅道”的名字,后来又在大殿里看到那尊长着三瓣唇的法像,胸前有一个“涅”字。如此看来,涅道的影响力还真是不小啊。
等过了一会儿,车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来到马车旁,掀开车帘冲里面说道:“师父,我有一个问题。有人知道这个涅道法王目前在哪里吗”
她其实没对答案抱有太大期望。一个法王,真要是法力无边,谁知道他在哪里三界六道,恒河沙数的大千世界中千世界小千世界,他能去的地方多着了。
谁知陌岩的回答差点给她掀个跟头。“就在咱们龙螈山下压着呢。”
“啊”她大叫一声。同行的人都望了过来。
他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听过那个传说吗龙螈山原是无量净天的神龙降临人间。”
这当然谁都知道了。
“为何要来人间是之前燃灯古佛大战涅道法王,将他打败后,押在人间,派神龙下来镇守。”
“那师父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本寺历代勘布们口耳相传下来的。”
只有勘布们才知道她怔住了。那为何要告诉她该不是陌岩将来有心传位给她吧……
他看着她的样子,似乎猜到了她的念头,扑哧笑了。
“想什么呢你比我还老呢。”
从早晨一直行到申时末课才到达蓝菁山。和龙螈寺的正方形设计不同,蓝菁寺更像一座城堡,依山而建。峰峦叠嶂,无论在哪个方向也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建筑以蓝色和金色为主,一眼望不尽的各式塔顶直插云霄,让人离得很远便有伏地顶礼膜拜的冲动。
师徒几人入了寺,在偏殿里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便有僧人领着各寺的客人前往宴会的正殿。由于是依山而建,即使在寺内也要不断地爬各种台阶。越往上行,石阶没有变窄反而宽阔起来。随着山风骤起,面前的山峰突然像被刀削去了一块一样,一座占地面积即为可观的殿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平台上。
龙螈寺的僧人是最后一批进殿的。魅羽拿眼睛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穿的比较正式。喇嘛们的节日僧服虽然都以深红色为主,但每个大寺都有自己的特色。
大厅正前方坐的是珈宝上师和一众徒子徒孙,年龄从十几岁的少年到五六十的老者都有。上师头戴镶满宝石的梵天七宝法冠,身穿正红色莲花神袍。时值深秋,蓝菁寺普通僧众的僧袍用的是芸荷镇出产的锦棉做成的,质地如绸缎,却又比绸缎舒适。胸口镶着亮丽的金边,袖子上绣着五彩祥云。此刻宴席还未开始,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话,一个个喜笑颜开,杯觥交错。
看见珈宝,魅羽想起第一次在荷阳节遇到他时,他曾说过自己有妖气。看来到了金刚上师的层次,感知就是不同啊。
那陌岩呢他目前是传法上师,什么时候他进阶了,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了吗
她强迫自己不要乱想,继续放眼望去。常树所在的瑟塔寺尚武,僧袍上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狮、豹、虎、蛇。袖口和腰都束得紧紧的。各个魁梧健壮,势如金刚。此刻瑟塔寺十来人聚在大殿左下首的位置,一人一个小桌。偶尔有人说话,便声如洪钟。可以想见,待会儿宴会开始了定是大碗吃饭大口喝酒。
再看右下首那边坐的梓溪和八个弟子,僧袍和蓝菁寺的式样大致相同,不过去除了衣服上的所有装饰,只在领子上加了一圈白狐裘。八个弟子整齐地坐成两排,年龄和梓溪相仿,身材体格也都差不多——伟岸英武,玉树临风。没有人出声,桌上也没有摆酒坛。只有一两个人在低调地吃着面前摆着的干果。
魅羽看了看印光寺,又看了看蓝菁寺的僧人。按说梓溪这些徒弟基本都是从蓝菁寺带去的,居然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就被他调教成这样,也算难得了。
和珈宝对着的大殿另一半,坐着白驹寺和宝泉寺的众人。陌岩便带着大家在常树的下首坐下。共有两排桌椅,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龙螈寺师徒们在座位安排上自发地形成了这么一个规矩:大家都知道师父最喜欢大师兄和六师弟,于是排中间的四个师兄弟向来是抢先坐后排,鹤琅和魅羽则分坐在陌岩的左右。这次虽然鹤琅没来,四个师兄还是自觉地坐了后面。
相比之下,龙螈寺的僧服最为普通。质地是无甚光泽的棉麻布,无任何装饰,只是胸口照例绣着一只蟠龙。
再看六个徒弟的外貌,更是参差不齐。单是魅羽一个就够醒目的了,年龄比自己的老师都要大上好几岁。一身邋遢的肥肉,皮肤还总是油乎乎洗不干净的样子。再加上满脸风霜的洛石,稚气未除的陆锦,矮瘦黝黑的卧空,实在无法和其他寺相比。
没多久,便听见珈宝邀请各寺的长老到前面来。陌岩正要起身,被坐在一旁的魅羽拉住袖子。
“师父,你看他们那边是这样。”
她指指梓溪那边,又指指珈宝那边。
“而他们那边是那样。你觉得我们应该怎样”她盯着他。
陌岩想了一下,说:“伸出你的左手。”
魅羽疑惑不解地平摊左手伸了出来,见他把面前的一大盘栗子端起来,放到她手上。又把一坛酒捧起来。“右手。”
她只得也伸出右手,把酒坛捧在手里。
“呐,你的左手是这样,你的右手是这样。保持姿势不变,直到我回来。”说完就站起来走了。
“哎——”魅羽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身后的师兄们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才明白自己被陌岩摆了一道。
“喂喂,你们快过来帮忙啊!别笑了,快帮忙拿走啊……”
众人吵吵闹闹,拖拖拉拉,平日禁酒禁聚众喧哗,这次难得尽兴一次。晚宴席散时,已接近半夜。从各个寺前来的僧客由蓝菁寺的杂物僧人分别领着去住处。
出了宴会厅的大门,一阵冷风袭面,魅羽顿觉头脑清醒了很多,隐隐约约开始为接下来的安排担忧了。
有可能给每个来访者都分一间独立的屋子吗虽然希望如此,但她清楚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蓝菁寺就算再富有,也不可能常年预备那么多空的单间僧房。肯定要和师兄们合住了,她现在只盼望能每人一张床就好了。
一连下了几十阶台阶,又转了几个弯后,龙螈寺的师徒被领到一间小院里。陌岩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小屋,其余的五个徒弟共睡一间大屋。大屋倒是宽敞,只不过没有床,地下铺着一长溜儿厚厚的褥子。几个师兄从旁边的地上拿起枕头和被子,一头扑上去就准备睡了。只有魅羽拦住那个杂物僧,询问洗漱的问题。
杂物僧指了指靠近门口的一间小茅屋。屋里有个大水缸,几个脸盆和舀水的瓢。
“热水呢”她问道。
杂物僧合十行了个礼。“热水待会儿会有人送来。”
果然,一刻钟后有僧人拎了一大铁壶的热水进来。魅羽接过,进到小茅屋里兑了一盆热水,想了想,决定先给陌岩端去。
敲门进去,小屋的摆设倒是更像普通客房。一桌一椅一凳,一个衣柜,一张木床。陌岩正在桌旁油灯下看书,见她进来笑了笑。“你可真仔细,放到一边吧。”
继而笑容散去,放低书看了看她。“既然这么爱干净,怎么还一天到晚油腻腻的”
魅羽嘟着嘴出去了,这她也控制不了啊。而且最近他好像越来越嫌弃她的外貌了。高僧难道不应该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
自己在茅屋洗漱完毕后,返回大屋,一进门整个就懵了。四个师兄在地铺上睡得歪七扭八。左边两个是陆锦和卧空。卧空搂着陆锦的脖子,陆锦的腿压在卧空身上。右边的洛石和何杨睡姿倒是工整,可是何杨好像有光着上身睡觉的习惯,嘴里还吐着泡泡。
她看看两拨人中间留下的那道缝儿,自己应该能勉强挤进去。而且,转头看了看冰冷的石砖地面。这天寒地冻的,也不能睡地下啊只能叹了口气,去墙边把最后那套枕头和被子抱起来,轻轻塞进两拨人中间,再小心地躺下。因为自己是最胖那个,这一躺下,左右就和卧空及何杨紧贴上了。
唉,魅羽暗想,我一个黄花闺女居然和四个男人睡一间屋。这要是传出去,今后还怎么嫁人
像块木头一样直挺挺躺了半天也睡意全无。正想换个姿势,一边的卧空突然翻过身来,将一条小腿压在自己大腿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边光着上身的何杨也转过身来,把胳膊搭上了她……
“啊——”她尖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拎起枕头和被子就向外跑。来到院子里还在不停喘着粗气,就见陌岩手里拿着书从屋里出来。
“出什么事了”
“我……没、没事。是我太肥了,他们嫌太挤。”
他叹了口气。“那你过来和我睡吧。”说完也没等她同意,就自己回屋了。
魅羽怔住了。回头看看大屋,又看看对面的小屋,来回看了几遍,最后还是决定往小屋走去。虽然刚刚才来过这个房间,可现在进来的时候,感觉就很不一样了。
许是怕她尴尬,陌岩已上床了。面朝里躺着。
“记得把灯熄了,”他说。
魅羽抱着枕头和被子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小屋比大屋要静许多,她一动不动的,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关节里的细微摩擦声。随时都有一种掉头跑出去的冲动,被她强行压下了。
她走到桌旁,把灯盖灭。再走到床边,把被褥轻轻放到他身边。
“我出去……散个步。”这个声音很奇怪,好像不是她的。
但话音刚落,她就转身走出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