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白多少有些好奇,总觉得那堆元宝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根本没什么差别。
“那哪些是能用的?”温白问道。
陆征从“元宝山山顶”挑了一个,扔给温白。
温白也顺势在脚边捡了个“对照组”。
没比较还看不出来,一比较,差别甚至有些显眼。
他捡的这个,封边没封好,有元宝的形,摸着却塌软一片,尤其是元宝肚子那块,好像多碰几下就会散似的。
而陆征挑的那个,很结实,形定得很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温白总觉得陆征挑的那个,放在掌心都要沉甸上一些。
“以后照着这个样子叠吧。”温白把那个滚圆的小元宝放到周伟掌心。
周伟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因为其他都没用。
怕孩子一时接受不了,温白没说出来,只道:“这个好看。”
周伟:“……”
把元宝的事放在一边,温白继续开口:“你怎么遇到那‘阴差’的?”
还没了解事情始末,温白先顺着周伟的话,把那“野鬼”当作“阴差”问。
周伟慢慢坐起身,动作间,碰到床头那堆黄纸,都还不等他反应,手已经比脑子更快,拿过就叠,等意识到,一个小元宝就已经叠好了。
周伟:“……”
温白:“……”
也不怪只有一成能用的了。
这样的小元宝,是没有灵魂的。
周伟看起来也气得不轻。
盯着那小元宝看了好一会,“啪”的一声,扔在了地上,还目露凶光。
温白把元宝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灰,扔进那堆元宝山里。
周伟开始解释来龙去脉:“就一个星期前,我爷爷让我烧些元宝,接济路边孤魂野鬼的时候碰上的。”
“接济路边孤魂野鬼?”温白不解。
陆征看出了温白的疑惑,解释了一句:“有这个规矩,纸扎店、殡葬铺阴气盛,出入却是活人,阴阳相冲,容易招惹凶秽。”
周伟点了点头。
“那些孤魂倒也不会伤人,只是常年饿着,有些吵,时不时在屋子周围吹些阴风,”他继续道,“我爷爷就定期接济,说他们只是想要口吃的,不算麻烦,所以每逢中元、寒衣、大月的初一、小月的十五,都会在路边烧些元宝和纸钱,权做功德。”
温白拿出手机,翻了翻日历,原先还有些不确定,现在确定了:“可一星期前是廿三。”
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中元节和寒衣节更是没到。
“问题就出在这里,”周伟长叹一口气,“我爷爷打算再过一段时间,让我接手这铺子。”
“但以前那些魂鬼,都是他接济的。”
温白转过弯来:“……所以带你到那些魂鬼跟前,让他们认认人?”
周伟眼泪都要逼上来了,谁知道陆征却点了点头:“考虑得挺周到。”
周伟看向陆征的眼神越发复杂。
总觉得小白这老板奇奇怪怪的,一会儿说这地不错,一会儿说他爷爷考虑周到。
看起来活像是他爷爷请来的托。
周伟向来藏不住表情,温白离得近,看了个正着,有些哭笑不得。
想再问问他爷爷的事,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大学的时候,周伟的爸爸来过学校一次。
他们对他的印象都很好,很健谈,也很风趣。
后来才知道他在安海区工作。
安海区,南城有名的金融中心区。
如果真是这样,那周伟爷爷就是越过了儿子,直接传给了孙子?
“你爷爷没考虑过你爸爸吗?”温白问道。
“考虑倒也考虑过,据我爸说,他刚满十八岁那个暑假,我爷爷说先带他做半个月,可半个月都没到,就几天的功夫,我爷爷就说他不是这块料,就赶他去读书了。”
温白:“……”
听着,周爷爷似乎还挺嫌弃。
“我命就不好了,我爷爷非说我有阴缘,是能吃这碗饭的,”周伟脸都皱巴成一团,“我觉得他就是找不到人了,在诓我!”
温白很奇怪,先不说周伟爷爷,毕竟这种守了一辈子铺子的手艺人,是不能用他们现在“做这种行业,出不出息”的标准去评判的,对于他们来说,这早不是一种讨生活的手艺了,那种认同感是发自内心的。
可周伟的爸爸妈妈竟也同意?
温白正欲再问,那头陆征忽然开了口,问的却不是温白,而是周伟。
“你觉得这铺子不好?”
这还是真正意义上,陆征第一次跟他说话,周伟莫名有些紧张:“您不会真的觉得棺材铺好吧?”
陆征语气自然:“做阴间的活,赚阳间的钱,哪里不好?”
周伟:“……”
他怀疑陆征在拿他打趣,并且掌握了证据。
周伟看向不远处的小白:“???”
你老板是不是在嘲笑我?
温白安慰他:“他没这个意思。”
陆征不紧不慢又补了一句:“你们这边的城隍,以前就是做棺材的。”
城隍?
温白和周伟齐齐偏头看他。
周伟听他爷爷说惯了“孤魂野鬼”,还是第一次听到“城隍”,一下子有些懵,竟也没去想陆征为什么会知道城隍的事。
“真的吗?”周伟问道。
陆征:“你爷爷没提过?”
周伟摇头:“没,我都不知道我们这地有城隍。”
“连个城隍庙都没有。”
陆征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没再说话。
温白皱了皱眉。
他总觉得自陆征和周伟说话起,似乎就一直话里有话。
更准确来说,是自他进了这个铺子起。
温白原本是做好了陆征会有些不耐烦的准备,事因他起,也是他找人帮忙,还让他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跑到这种小村子来。
可陆征似乎对这个地方挺满意。
温白来不及深想,那头周伟开口道:“城隍老爷以前是做棺材的,那也是以前,跟现在不一样。”
周伟短暂地开心了一下:“小白,你不知道,我爷爷多执拗,开棺材铺就开棺材铺啊,还别的都不做,就做棺材。”
“别人的殡葬铺多少还卖些寿衣、纸扎、包袱之类的,我爷爷就不,别说纸扎包袱了,就连骨灰坛他都不做。”
周伟觉得有些不可理喻:“这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什么棺材需求啊,基本都是骨灰坛,真有需要的,也不会摸到我们这小村子来。”
说到这里,周伟简直悲从心起:“就因为这个,小时候村里的小孩都不爱跟我玩的。”
温白有些心疼,想上前拍拍他,谁知周伟话锋一转:“但村子里的爷爷奶奶倒是很喜欢我,见到我就塞些糖。”
“我小糖库就没空过。”
“实在闲得慌,就用糖钓一些‘年轻不懂事’的小孩陪我玩。”
温白:“……”
之前他还不怎么明白周旭提到他的时候,为什么会是那个反应,现在懂了。
甚至合理怀疑周旭就是那群“年轻不懂事”的小孩子之一。
温白怎么看,也觉得周伟那性子,不像是个有悲惨童年的,于是笑了下:“你性子好,讨爷爷奶奶喜欢。”
周伟讪讪笑了下:“我小时候其实不这样,嘴笨,不太会说话,觉得那些爷爷奶奶对我好,就说下次让我爷爷送口棺材给他们。”
温白:“…………”
他就不该期待什么。
“除了他们外,就没人了,小白你还是来我家的第一个朋友。”
“平日不说朋友了,就连亲戚都不怎么来往,这么多年了,也不见有人来我家走过亲戚。”周伟叹气。
若放在之前,温白还会想安慰两句。
可看周伟的神情,他总觉得话题不会就这么结束,于是没开口。
果然,一秒后。
周伟:“也是,又不能让他们围着棺材吃团圆饭。”
温白:“……”
温白原本觉得一个周伟已经够了,谁知道,还有一个。
“总要死的。”陆征不紧不慢道。
温白:“……”
周伟:“……”
免得陆征再不说人话,温白开口转了话题:“烧了元宝后,那‘阴差’就来了?”
周伟记忆有些模糊:“记不清是第一天还是第二天了,反正没多久,那‘阴差’就来了,说中元将近,附近游荡的孤魂数量变多,怕闹不安生,就让我多烧些元宝。”
温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鬼真的是阴差,遇到孤魂,直接就带走了,根本不用等到你烧元宝来接济他们。”
周伟:“…………”
里屋一片死寂。
半晌后,周伟机械道:“你是说,那…真是野鬼?”
他竟然被一个野鬼拘着烧了一星期的元宝?!
温白抿了一下嘴,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他、他胸前真有阴差的工作牌。”周伟语无伦次,试图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陆征被他嚷得耳朵疼,捡起脚边的黄纸,指尖蘸了点水,随便画了几笔,递给身旁的温白。
“烧了。”陆征道。
温白:“?”
“这么想见,就让他见见。”陆征说道。
见见?
他看着手上的黄纸,和上头未干的水痕:“你是说把阴差叫过来?”
陆征:“嗯。”
温白很想说,无论是阴差还是野鬼,周伟大抵都是不太想见的。
可当下天还没黑,野鬼还没出现,假的不在,那先找真的问问也好。
这么想着,温白拿过桌上的打火机,点燃手上的黄纸,便掷到铜盆里。
黄纸燃得很快,几乎就是一瞬,便化为烟灰。
“小白!”周伟还当温白他们是打算把鬼引过来,忙道,“不行不行!那鬼凶得很,我们得先做准备,不能冲动!快把火灭了!”
温白见他着急:“放心,不是鬼。”
周伟:“不是鬼?”
“嗯,”温白点头,“是阴差。”
周伟:“……”
完了,小白也开始不说人话了。
他正想起身先把火灭了,却忽然看到那烧完黄纸的铜盆上头,冒出一股烟气。
周伟从没看过那样子的烟气,就好像数千条黑线缠成一团。
他烧掉整座元宝山都不见得能有这种效果,可小白却只烧了一张黄纸。
周伟慢慢看向陆征坐着的方位。
年纪小一点的时候,他曾听爷爷说过,一张黄纸可以做的事,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道行高的,甚至可以用它通达阴司。
只不过纸要好纸,朱砂要上乘,最难的就是符文,要一气呵成不出一点差错。
他信了。
可刚刚,他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什么好纸,没有什么上乘的朱砂,更没有什么一气呵成的符文。
那个人就用手指沾了一点清水,在一张随便捡来的黄纸上,开玩笑似的画了两下。
然后小白跟他说召到了阴差?
周伟:???
就在他怀疑人生的时候,门口忽地起了一阵风。
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带着工作牌的“人”已经出现在门口。
管辖本地的阴差一进门看见陆征,魂差点都丢了一半。
勉强稳住心神,正想行礼,被陆征一个眼神制住。
温白依着陆征的意思,把“人”带到周伟面前:“认识吗?”
周伟摇头:“你是?”
阴差更是一头雾水:“你是?!”
温白三言两语解释了始末,阴差听到“拘役生人烧元宝,自称是本地阴差”的时候,瞬间炸了,言辞激烈道:“不可能!我们上岗前都宣过誓的,不收鬼民一针一线,作风端正,纪律严明!而且平日里办事都有执法仪的,全程记录,不可能做这种私相授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