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鸾山在被围困了三个多月后,那群官兵因为不齐心收手撤退。
山匪们欢喜不已,可算能睡个好觉了。
赵雉在这个时候带了三名得力助手外出去了江原,临行前他千叮万嘱,勿要再生是非,让土匪们安分点,别乱搞事捅篓子。
李疑知他筹谋出路,亲自送他下山。
以前赵雉在军营里厮混过,也曾结交过志同道合的袍泽,这次去江原,也是想去碰碰运气。
时下朝廷被楚王架空,乾纲不振。
各地诸侯纷争四起,你争我夺,无暇顾及百姓生死。
那刘太守与盐商贾丛安聚集数千英豪盘踞在江原,声势浩大,官商强强联手护得江原百姓太平。
赵雉在前两年便得知故交奉三郎在为盐商效力,这才亲自走了这趟,看能不能得他引荐。
一行人抵达江原后,他们并未立刻去寻奉三郎,而是在城中逗留数日,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治下。
还别说,整个江原城商旅往来,一派祥和。
挑着担子的小商贩吆喝买卖,妇人挎着篮子到街上采买,稚子扎堆玩耍,时不时有官差在街道上巡逻,可见政通人和。
把拜帖送到奉三郎家中,他欢喜不已。
两人数年未见,瞧赵雉愈发英武,奉三郎高兴打趣道:“这么些年不见,秀秀跟大姑娘似的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赵雉也不客气,拍他挺起的肚子调侃,“你奉三爷这些年想必也快活,瞧这满肚子的油水。”
奉三郎指了指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曾经在军营里的日子。
赵雉十三岁参军,在营里年纪小,得他们照料,可以说是看着小子成长起来的。
大家一起扛过枪,爬过死人堆,也曾因为身边的同伴在战争中死去而落泪。
那份共同面对生死的交情多少比酒肉朋友来得真挚。
当初奉三郎曾在戍边军里做过曲长,后来也是因为营里腐败,再加之受了腿伤,这才退役回来。
这些年日子过得舒坦,不但发福了,曾经在战场上的那份悍勇早已消失殆尽。
他被时光磨砺成为一个圆滑世故的中年男人,不像赵雉那般朝气蓬勃。
看着眼前的小子,奉三郎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感慨道:“时光催人老啊,我这些年过得安生,连马步都扎不稳了。”
赵雉问道:“三爷的腿伤可曾好些了?”
奉三郎应道:“一到下雨天就难受,已经是老毛病了,没辙。”
两人说起自己近些年的情形,当天晚上奉三郎做东请赵雉吃酒。
赵雉表达想在江原谋出路,奉三郎爽快应承引荐他去见贾丛安。
那贾丛安靠贩卖私盐起家,曾干过不少善举,在民间颇得民心。因着时局混乱,原本是朝廷严打的私盐贩子,反过来振臂一挥,聚众起势。
靠着以前贩卖私盐累积下来的财富,这些年贾丛安招兵买马扩充队伍,到目前已经聚众三千多人。
这些人什么来路都有。
只要你有本事,甭管什么出身,到这里来都能谋得一席之地。
故而当奉三郎同贾丛安说起赵雉曾犯下的人命案时,他并未当回事,毕竟他聚集的英豪多数身上都背得有官司。
在这个操蛋的世道,倘若没有惹祸事跑到这儿来投靠,反倒显得奇怪。
贾丛安想看赵雉的武艺本事,奉三郎夸下海口,可从英豪中挑八人与赵雉切磋,不论是射击还是刀枪,皆能上手。
听他这般夸赞,贾丛安顿时来了兴致。
一行人前往校场,有人不信赵雉这么能打,挑红缨枪与他切磋。
按说赵雉虽然身量高挑,却不是壮实型的大块头,故而贾丛安并不相信他能干得过自己精挑细选的亲卫。
校场上的二人手持白蜡杆红缨枪相互致礼。
奉三郎命人擂鼓助兴,随着鼓声阵阵,校场上的两人展开了攻势。
赵雉擅长枪,算得上武痴,又处于精力充沛的年纪,一杆红缨枪在手舞动,气吞山河,好似蛟龙出海。
那亲卫也功夫了得,几乎与他不分仲伯。
看台上的奉三郎不由得热血沸腾。
他记得赵雉的枪法还是鲁大头手把手教的,倘若鲁则瞧见今日的小子,只怕也会感触良多。
明明是一棵难得的好苗子,结果却走了歪路,倘若朝廷有作为,又岂会埋没这么多人才?
鼓声阵阵,校场上尘土飞扬,打斗的二人在呐喊助威中刚勇无比。
年轻的儿郎本该生在战场上拼杀前程,却被困在这小小的天地里博取一个盐商贩子的青睐,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一时间,奉三郎心中颇不是滋味。
这场武艺切磋缠斗了近两刻钟,最后贾丛安的亲卫被一招金龙摆尾制服。
望着快要抵到胸膛上的长枪,那亲卫服了气。
他倒是有气度,同奉三郎道:“三爷,你结交的袍泽当真了不得!”
赵雉收回长枪,拱手道:“承让。”
看台上的奉三郎摸了摸八字胡,得意道:“这小子可是我们几个兄弟在营里看着长成的,手上若没有点本事,哪敢在贾老跟前班门弄斧?”
贾丛安也甚觉满意,点头道:“英雄出少年。”
接下来陆续有人上来切磋马背射击、刀剑等武艺。
赵雉一一奉陪。
这场切磋持续了整个上午,人们从打斗变成了探讨。
赵雉的人生信条是不服就干,很合这群草莽英雄的胃口,都对他颇有兴致。
鉴于他有过从军的经历,贾丛安也非常欣赏,便让他从屯长做起。
一屯二队,管理一百人兵丁训练。
对此赵雉并无异议。
但因着他来历特殊,是朝廷的通缉犯,又干着土匪的勾当,几乎不受约束,贾丛安还是会防范着些,便提出一个条件,需把亲眷接到江原城安置。
赵雉只有一个老娘,出不得任何岔子,且奉三郎也见过,没法弄其他人作假忽悠,便与奉三郎商议了一番。
双方说清楚看赵老太的意愿后,次日一早赵雉几人便离开了江原回蛮鸾山。
当赵老太得知自家崽回来时高兴不已。
刚从谭三娘那里回来的梁萤听到龚大娘说赵雉回来了,动了心思。
她暗搓搓走到厢房那边偷听,隐隐听到赵老太说愿意前往江原。
梁萤眼珠一转,不动声色听了好一阵儿,觉得自己逃跑的机会又来了。
龚大娘在庖厨烧饭,她主动过去帮忙。
今日赵雉回来,龚大娘特地宰了一只鸡炖汤,梁萤往灶里添柴块,倒是沉得住气,一点都没多问。
而厢房里的赵老太则欢喜不已,说道:“屯长挺不错,秀秀从过军,于你来说训一百号人轻车驾熟。”
赵雉点头,“也亏得有奉三郎引荐,若是其他人,恐怕是不会轻易交人到我手里操练的。”顿了顿,“阿娘若愿意去江原,我便多带些人过去。”
赵老太正色道:“我自然盼着你能多谋一条出路,虽然我们过去了,蛮鸾山也不能丢,倘若中途发生意外,至少还有一条退路。”
“阿娘说得是,山里这么多村民要养,不能丢下他们,待江原稳妥了,村民便可迁到那边扎根,出行往来也方便些。”
“正是这个理儿,进退皆有路。”
快要到正午时赵雉才离去,龚大娘从庖厨探头道:“秀秀怎么又走了?”
赵老太出来道:“甭管他,忙着呢。”
龚大娘:“鸡汤刚炖好,再忙也得把饭吃了。”
赵老太:“给他留些便罢,我们自个儿吃。”
在饭桌上她同梁萤提起打算去江原的事,用试探的口吻询问。
梁萤非常机灵,不答反问:“江原那边要求带亲眷过去,老夫人以为阿萤算不算得上亲眷?”
这话把赵老太哄高兴了,亲自给她盛汤道:“算,自然是算的!”
梁萤:“那我便跟老夫人一块儿去。”
赵老太满心欢喜,似想起了什么,又变得严肃起来,“此去江原可比不得山里那般自在,外头人多事杂,阿萤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梁萤不以为意道:“老夫人放心,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定是那边想牵制大掌柜,这才要求带亲眷过去。”
赵老太:“你倒是个机灵的,通透。”
此次前往江原赵雉只带了四十二人前往,其余人则留在蛮鸾山守住老巢,一旦他们在外头遇到事情,也好退守回来,不至于进退两难。
李疑自然也会跟去。
谭三娘不想待在这里,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他,愿意带她一并前往。
梁萤对她的攻略效率佩服得五体投地。
谭三娘颇有几分小嘚瑟,暗搓搓道:“男人嘛,最怕女人缠,只要你肯缠,就没有弄不到手的。”
梁萤掩嘴笑道:“三娘懂得为自己筹谋,以后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她是真心实意盼着谭三娘好,毕竟在这样的世道,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就已经比大多数人厉害了。
蛮鸾山大部分主力被带出去,老小皆留在山里。
李疑安排行事沉稳的老八等人守住后方,赵雉再三告诫他们勿要再下山抢劫,平日里除了巡防和采买外,严禁外出惹事。
先前众人被官兵围困怕了,现下都老实许多,再加之主力被带走,实力大大削弱,村里又有老弱要庇护,深知其厉害,个个都乖觉不少。
在临行的前一天,梁萤主动找到赵雉,问他以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当时赵雉并未正面回答,只看着她道:“你当真想好了前路?”
梁萤点头,“我想得很清楚,要去蜀地,还望大掌柜成全。”
赵雉低头沉吟片刻,方道:“这次去江原,我放你走。”
梁萤顿时欢喜不已,觉得这个男人可爱无比。
因着以前在丛林里没受过他欺负,态度也不像刚开始那般抵触讨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像只欢快的小麻雀,“你可莫要哄我。”
赵雉仿佛受到她的情绪感染,抿嘴笑道:“不哄你。”
梁萤到底年纪轻,穿越之前也不过二十的年纪,没经历过风浪,不曾被封建社会鞭笞驯化,骨子里还保留着天真纯粹。
就算在这个世界跌得满头包,也不过是骂骂咧咧的爬起来,身上有一股子土著女性没有的朝气蓬勃。
那种朝气蓬勃的盲目乐观令赵雉觉得趣味。
他能明显看出她曾被保护得很好,但矛盾的是她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觉悟,怕他反悔食言,要同他拉钩为证。
那女郎的手指头幼嫩,指甲红润,好似豆蔻花般充满着青春的吸引。
赵雉冷不防问了一句:“你阿娘就没教过你男女有别?”
梁萤愣了愣,她一个现代人哪有这些讲究?
“大掌柜是君子啊,阿萤把你当亲兄长看待,兄长是不会对自家妹子动歪脑筋的,是吧?”
“……”
赵雉没有回答,表情有些奇怪。
梁萤不理会他的微妙心情,径自抓起他的手拉钩,一本正经道:“你说过要放我走的,如果食言,就烂鸡鸡。”
猝不及防听到“烂鸡鸡”,赵雉的脸绿了又绿,连忙抽回手,在身上蹭了又蹭,跟见鬼似的离开了。
翌日一早人们就收拾包袱下山。
鉴于人多势众,他们乔装成好几队商旅陆续离去。
在山里待了几个月梁萤早就厌烦,她像孩子似的透过马车缝隙往外窥探。
看到官道上的行人,不由得想起自己最初离京时的情形,心情很是复杂。
赵老太感慨道:“我已经有好些年没出来过了。”
龚大娘也道:“是啊,这次出来心里头一边高兴,一边又没底儿。”
赵老太还是挺有追求的,正色道:“我们这些老骨头能一辈子窝在山里头,可是年轻人不能没出息,他们总归得出去闯一闯。”
这话很得梁萤赞许,扭头道:“还是老太太明事理。”
先前赵雉他们快马加鞭只需几日行程便可抵达江原,如今带了亲眷,行程自然慢得多,至少要走半个多月。
沿途虽然缓慢,行得还算顺遂。
待到第八日时,一行人在曲都下面的一个小镇落脚。
之前赵雉曾说过会放梁萤走,也确实没有食言。
他在天还没亮时给她备了包袱,趁着赵老太没察觉时亲自送她离开客栈。
梁萤在灰蒙蒙中接过他递来的包袱。
那人站在浓雾里,仍旧保持着君子风度,说道:“包袱里备得有假路引、易容妆物、钱银和匕首,你孤身一人去蜀地,行事需万分谨慎。”
梁萤朝他行了一礼,“多谢大掌柜成全。”
赵雉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我让黄皮子送你到附近的广阳,天亮之前他就会回来,至于以后的路,全靠你自己。”
梁萤点头。
黄皮子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萤没有任何犹豫,自顾前往马车,在上去之前她忽然顿住身形,朝赵雉说了一句:“后会无期。”
赵雉“啧”了一声,朝她拱手道:“遥祝王小娘子一路顺风。”
梁萤也拱手道:“也祝赵郎君改邪归正。”
赵雉:“……”
破嘴。
麻利钻进马车,黄皮子驾马离去,赵雉站在冷风里目送他们走远。
早晨雾大,马车很快就被浓雾吞噬。
李疑不知何时走了出来,问道:“秀秀就舍得放她走?”
赵雉回过神儿,表情平静,“那是只雨燕,也是个犟种,我若用手段把她折回来,只怕是留不住的,还不如放走。”
李疑没有说话。
马车在浓雾中奔跑,梁萤紧紧地搂住包袱,内心激动。
她终于重获自由。
回想穿越来的经历,处处波折,运气虽然倒霉,却也遇到了不少贵人。
曹婆子、谭三娘、赵老太……
对于赵雉这个人,梁萤的内心很是复杂。
他嘴巴欠抽,很多时候说的话让人恨不得拿板砖拍翻他,可行事算得上君子,既杀人不眨眼,又给人一种奇怪的依靠。
能流氓,也能君子。
亦正亦邪。
梁萤听着马蹄阵阵,把在蛮鸾山的经历渐渐抛之脑后。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要寻的是安稳自由,找一处治安太平的地方,做个小买卖过正常人的生活。
而土匪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注定充满颠沛流离与惊心动魄,她这小心脏承受不起,也没那个胆量。
马车在浓雾中奔向自由与新生,它承载着她的盲目乐观去寻求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
而客栈里的赵雉则继续睡回笼觉,却怎么都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