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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有许多话要同她说,但是此刻,却又只能化为浅薄的叹息。但便是这叹息,也只是缓缓地消散在他心中。
他定眸望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前。
他看见他走一步,她退一步,他再走一步,她撞到后面的门板上,眸中满是惶恐地望向他,就好似,真的不认识他一般。
可是小婳呀,这一世的姜婳,如何会用这般惶恐的眼前,望向这一世的谢欲晚?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眸中一如既然的平静,也染上了些许沉默。他再进一步,她却已退无可退,眸颤抖地已经闭上。
地上那株花,彻底被压成如叶一般单薄的躯体,惶然却又无可奈何地,化作明日的尘埃。姜婳看着他雪白衣角下,那一株只余下些许叹息的花,一瞬间哭了出来。
他眸一怔,止住了脚步。
手指抬上去,想为她擦拭掉留下的泪,但她直接下意识躲开,眸中的害怕几乎要溢出来。
他的手,悬在半空。
他心中泛起一丝涩,不由怔了一瞬。就像那杯本属于他的酒,被她浅笑着,端给别人一样的涩。
他不知,同他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妻子,为何会怕他。
他放下了手,没有再前进,也没有再后退,他知她重生了,她亦知晓他知晓她重生了,但她惶然着眼,含着泪,在这昏暗的房间中,一遍遍告诉他,她没有。
她想做什么?他明明已经默许了她所有的计划,他甚至容许了她以伤害自己为代价的一切,但是,现在,她是想做什么。
沉默不语间,她眸中的泪,一点一点落下,她无声地哭着,他只能借着月色,隐藏自己罕有的茫然无措。
上一世,她有如此哭过吗?
谢欲晚遍寻回忆,竟找不到一次。她没有再看他,缓慢地蹲了下来,不想再看他一眼。他一怔,不懂,为何会这般。
他想开口,却像是哑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他一生跌宕起伏,从书院一路爬到丞相之位,他追随被皇帝打压迫害的太子,同他一起逼宫覆了腐朽的天下。太子登基之后,顶着满朝臣子的压力,为他赐予丞相之位。
他为父亲清了污蔑之名,也在挚友太子死后,按照他之心愿,扶持软弱却正统的皇子上位,为其稳固天下,开荒扩土。可那茫茫一生,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茫然。
他的妻,在他面前,哭泣。
她哭得,恍若那年飘下的雪。
便是在他记忆中,她离开的那一年的雪,也太冷了。
他手指尖颤着,想上前,做些什么,却止在她满身流露的抗拒前。
“姜,婳”他迟疑开口,可姜婳埋着头,颤着身,许久都不曾看他一眼。他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突如其来的乱轨让他有些迟疑,他不知心中不断泛着涩的情绪是什么,在她的哭声中,浓厚的,恍似要将他吞没。
可在缓长的沉默之中,他还是俯下了身,手掐住她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姜婳颤抖的身子一顿,然后,他被她挟持着,缓缓看向他。同他眸对上的那一刻,她仿佛那一年飘雪的湖底,漫天的湖水不断侵入她的身体,她其实已经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挣扎。
但是最后,她死在了那片冰冷的湖中。
但这一世,姨娘尚在,她不能死。
她忙乱地别过脸,挣脱开他冰凉的手,带着些惶然地望向他。几乎就要把‘你要做什么’写在脸上。
谢欲晚怕伤到人,本就没太用力,此时被挣脱,见她终于望向他,也没再动作,只是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被气笑。
一种泛着酸又生气的情绪,袭着他。
他望向惶然面露防备的少女,抬手上去,她挣扎之间,还是被他控住了肩膀。他固住她的肩膀,逼迫她望向他。
姜婳其实很少见到他如此刻薄的模样。
明知她恐惧,明知她害怕,依旧掐住她的脸,固住她的肩膀,就是为了让她看向他。她眸颤着,望向前方的这人。
他雪白的衣袍已经一半在她身上,她们此时,相距得如此之近。
甚至比前世,大多数时候,都要近不少。
可即便她害怕之际,此时,依旧生不出怨恨和厌恶。她知晓谢欲晚的性格,当年既然是她先主动爬上他的床,他应允了,在他心中,她便一生都是他的所有物。
她从前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现在,她其实也没觉得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这已经不是上一世了。
没有那杯酒,也没有满城的风言风语,她甚至不曾向他多看一眼,为何,她还要,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注定没有爱的一生。
她颤声开口:“夫子,那些诗书规矩礼仪,便是教导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闺房如此强迫她的吗?”
谢欲晚轻声一笑,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上移开,缓缓站直,一只手缓缓背到身后。
这一瞬,那些曾在他眸中流转的情绪,都化作了淡然。
只剩下眸,还泛着些莫名晦暗,可在片刻之后,也归于平静。
一切都归于寂静之后,他俯视着她,轻声道:“那,姜婳,我从前教导你那些诗书、规矩、礼仪,就是让你在此时巧舌如簧的吗?”
他眉宇之间,因为淡淡的怒火,甚至多了一份刻薄。
姜婳掐着自己手,望向他,同之前一般说道:“学生,并不知道夫子您在说什么,我要休息了,请夫子离开我的房间。”
谢欲晚平静地望着她,姜婳也回望过去,缓慢,一字一句地,补了一句:“以后,也请夫子,不要再来。”
她望着他,许久,都未移开视线。
那些惧怕仍在心中蔓延,但她知晓,如若她此时不坚定,再坚定一些,他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
她知晓,未成婚,即便她们两人独自在昏暗的房中,他依旧不会对她做什么。
但只要是接触,哪怕只是指尖,她都万般抗拒。
明明,只要他也装作不知道,她们两人,便可以相安无事,这一生,再无交集。他也明明知晓,她绝不会拦着他分毫,从前他史书上唯一的败笔,就可以消失了,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从这一世相逢之后,谢欲晚看得最多的,便是姜婳的背影。
此时,她就在他眼前,他等到了宿命的轮回,终于,他能够好好地看一眼这一张那半年盘桓在他梦中的脸。
可为何,伸手变能相碰的距离,会如此遥远?
他想起飘泊的雪,想起书房外那一盅冷透的暖汤,他眉间蹙了一下,轻声道:“小婳,你是在生气吗?”
他似乎,终于从回忆之中,翻寻出了,她此时这般奇怪的原因。
姜婳身子一怔,望向他。
在他蹙眉的眸光中,一字一句道:“夫子,学生并不知您今日的说的一切,学生同您的关系,也不足以让您如此唤学生。”
说完,她扶着门,从地上爬了起来,僵硬地一下一下扣着闭上的门,手指尖被门上的倒刺弄出了血,她感觉到了疼意,停下了。
月光从半开的窗洒进来,她望向沉默的谢欲晚,手指向窗边。
“学生房间的门坏了,夫子,请吧。”
谢欲晚顺着姜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月色映亮窗边的一片,透出窄窄的一片亮。他没有说话,从一旁拿起火折,点亮了油灯。
一瞬间,屋内简陋的一切都亮堂起来。
一双手覆上了姜婳的眼睛,微凉的触感从眼间传来,本来是该抗拒的,但是姜婳已经有些疲累和厌烦了。
再这般下去,她这一生,留给谢欲晚为数不多的前世的愧疚,怕是要消磨完了。
她应该同他坦白吗?
告诉他,她的确也重生了,但是姨娘尚在,她并不想重复前一世那荒唐的轨迹。她不想再感受那方冰冷的湖,也不想,再有一丝对他之爱的期盼。
她能吗?
不等姜婳想清楚,眼前的手移开了,有了适才被手覆眼的一段时间,亮起的光,并不觉得刺眼。她看着他,只见他拿了帕子,低下头,为她缠着手指尖的伤口。
她一怔,不明白,他是在干嘛。
谢欲晚没有再说话,只是轻声对外面说了一句:“莫怀,把门打开吧。”
姜婳一怔,看着他垂下的衣袖,划过她的指尖。
随后,他没再说什么,沉默地离开了。莫怀在身后,同她行了一礼,为她关上了门。待到耳边能听见的声音都消失后,姜婳沉默地望向指尖的帕子。
她的手在帕子上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直接扯开。
“滴答——”
“滴答————”
谢欲晚眸半垂着,望着从天上飘落的雨,莫怀从身后撑起一把伞。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向前走。
为何那么生气?
因为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吗,可那句话,说的,又不是他。他同她之间,不是两厢情愿吗?
她真以为,如若他不愿,她能入丞相府吗。
这世间,对于男子而言,有那么多的法子,处理一个下|药爬床的女人,何故一定要相娶。
而且那酒中的药,她心中知晓,并不是她下的。那那句话,同她有何关系。为何,她会因为那句话同他这般生气?
雨从指尖滑过,谢欲晚轻叹了口气。
难怪那杯酒给了旁桌的书生,难怪今日如何都不认前世之事,原来,是一直在因为前世他那句话生气。
生气,过些时日,应当就好了。
这般想着,谢欲晚眸中神色好了不少。
莫怀望着自己公子,握住伞的手有些颤抖,下面的人,适才上报了一些事情,他不知,是否要此时告诉公子。
再一抬眸,莫怀便看见,他身前的公子,向姜三小姐小院所在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莫怀声音不似往日般冷,却有些犹豫。
“公子。”莫怀道。
谢欲晚没太在意,平静应了一声,然后就听见莫怀道。
“今日姜三小姐将酒递过去的那个书生,名为于陈,来自江南于家,父亲是一个四品小官,近日才被调至长安于家前几日刚同姜家交了庚帖,是,是姜三小姐的。”
江南于家,于陈,庚帖,姜三小姐。
雨漫漫地下着,只有远处的小院的门口的一盏灯,映出些许光亮。莫怀沉默着,不敢抬头,许久之后,就听见了沉默良久的公子,轻声笑了一声。
莫怀难以形容这一声轻笑。
许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是隐忍克制,却不曾表露的极致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