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甍不说话,沈怀铭又向来稳重。
只有怀安堆出一脸人见人爱的笑:“你好呀表哥,我叫沈怀安,你叫什么名字?”
陈甍依然沉默,只是微微颔首,又把头别向窗外。
怀安这时才想起来他是个哑巴,有些懊悔自己的冒失,明知道人家不会说话,还去问人家名字。
他转身过去,小声的问怀铭:“哥,他叫什么名字?”
沈怀铭有意考他,用筷子蘸水写了个“甍”字。
怀安只瞥了一眼,立马说:“陈瓮表哥……”
沈怀铭将弟弟拉回来:“你再好好看看。”
怀安这才发现自己念错了,可是横看竖看都不认识,只能小心翼翼的猜:“陈……甏?”
他吃过甏肉米饭,肉质肥瘦相间软糯不腻,咬一口满口酱汁,好吃!
陈甍险些从床上跳起来,对着怀安怒目而视:“甍,披绣闼,俯雕甍,甍!”
“吓!”怀安蹦的老远:“你你你你你原来会说话啊!”
陈甍更生气了,一双因清瘦而略显凸出的大眼睛瞪的溜圆。
怀铭忙道:“怪我怪我,只是想教他识字,表弟不要生气。”
陈甍看着怀安,小小的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唇红齿白,让人生不起气来。于是靠回枕头上,缓缓道:“表哥,我明白你们的好意,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小甍表哥,一个人呆着有什么意思?”怀安提议道:“不如我们来下飞行棋吧!没有什么坏心情是一局飞行棋搞不定的,如果有,就下两局!”
陈甍完全听不懂怀安的话,只觉得他有些聒噪,不想深究,只是说一句:“随你们。”
然后无所谓的坐着出神,随便他们做些什么。
怀安命人抬进榻桌,兴冲冲摆开棋盘,将规则大致讲了一遍,然后带着陈甍玩了一把。
寄人篱下的孩子抹不开面子往外撵人,所以陈甍起先带着敷衍他们的态度,想等他们玩够了自己走人。
谁知这飞行棋还挺有意思,玩了几局以后,虽心里还是难过,倒不觉得时间那么难熬了。
怀铭顾及他身体还很虚弱,怕他伤神,主动阻止了下一局:“表弟好好休息,我们还要去上房给祖母请安。”
怀安刚想说,早上不是已经请过安了?就被老哥连哄带拽带离了厢房。
“大哥你干什么呀,小表哥才刚刚有了一点兴致。”怀安一脸不满的抱怨。
怀铭笑道:“我看是你意犹未尽吧。”
怀安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大哥不也玩的很开心吗?”
怀铭拉他坐在院子里,对他讲了陈甍家里发生的事。
怀安呆若木鸡。
他有些慌乱的嗫嚅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很后悔。前世经历过被家人抛弃的痛苦,可以说是锥心蚀骨,相比之下,一夜之间失去自己全部的亲人,那该有多痛?十倍百倍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他偏偏还跟人家开玩笑,还教人家下棋。
“父亲是想让我们劝他赶紧振作起来,他是陈家这一支的独子,需要尽快回去料理家里的事。”
怀安愣神片刻,劝?这种事怎么劝?
“你不要太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这种轻描淡写的话说出来只会适得其反。
又或者说教式的:“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你不振作起来,别人会来跟你争夺家产的!”
开玩笑,人家都不想活了,还会在意家产?
所以这种时候,除了陪伴,没有任何言语可以起到作用。
于是从这天起,怀安每天都来祖母院里。
有时带一小筐新鲜的柑橘和柿子,架起炉子来烤橘子烤柿子,除了橘子,还有年糕、柿子、花生、板栗……
“这些也能烤?”陈甍问。
“万物皆可烤。”怀安拿着个大竹夹翻动炉子上的食物。
小泥炉里炭火劈啪作响,火光映得怀安脸上红彤彤的。
“你还这样小,叔父允许你在家这样胡乱折腾?”陈甍又问。
“我爹很开明的。”怀安道:“只要不是放火烧房子,他一般不会太计较。”
陈甍愣愣的看着他,烧……烧房子?
怀安又讲起自己烧书引燃书房的事,听得陈甍头皮发麻,拧着眉头往床里面挪了挪。
他还给陈甍找了点事做,把童书馆收到的几份投稿拿给他看,让他做一个初步的审查,最好能提出修改意见。
嗯,才不是压榨劳动力呢。
陈甍是很喜欢书的,年纪又不大,看到这些新奇有趣的童书更是挪不开眼,这里头有讲经史的,有讲典故的,也有教人做诗的,大多生动有趣,令人爱不释手。
就这样,陈甍想说话时,怀安就陪他说话,不想说话时,他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的自己玩,绝不出声打扰。
三日之后,陈甍终于忍不住问:“我这里又不好玩,你为什么总在这里陪我?”
怀安心想,因为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前世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
当然,这话他是不能说的。
“因为我爹说你是一家人,”怀安拍拍胸脯道,“我这人吧特别仗义,不能看着别人趁人之危欺负我的家人,我希望你能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对付坏人。
陈甍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怀安好几眼,没说话,继续转头看向窗外。
廊下的金丝雀依然十分雀跃,浑不似前几日那样聒噪。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不能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欺负——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
……
沈聿在前院看邸报,李环说表少爷来时,他还有些意外。
只见陈甍一身素服站在他面前,小小的少年,清瘦又坚韧,像个正在抽条拔节的小青竹。
他并袖长揖,语气坚定:“叔父恩德,侄儿铭记于心,劳叔父遣一架马车,送侄儿回家吧。”
第32章
窗外的日头高高悬在天上,四下都是亮堂堂的。
漫散的阳光将陈甍的影子照的清浅单薄,仿佛天地之间、六合之内,都只剩他独独的一个,形单影只,茫然耸立。
才说了几句话,额角已渗出细细的汗。
沈聿担忧的目光把他看着,半晌也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只好走到他的身边,抚了抚他病得仅剩一把骨头的肩背:“先去歇息,什么也不要想,一切有叔父帮你安排。”
陈甍再度施礼,告退回了主院。
这时才发现院子里的腊梅开花了,两个表妹在院子里折梅枝,追逐嬉笑。
见他回来,纷纷上前与他打招呼。随后主院里便恢复以往的宁静,两个小姑娘都刻意不在他面前说笑玩闹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厢房,发现窗台上、小几上,摆了两个素净的白釉官窑瓶,瓶里恰恰供了几支新鲜的腊梅,满室暗香。他心头一暖,回身朝院子里看去,年纪稍大些的怀莹朝他颔首,他朝表妹拱手一揖,怀莹也与他道了个万福。
厢房里,腊梅傲骨嶙峋,嫩黄色的花瓣毫无顾忌的绽开着。
……
沈聿叫来怀铭仔细询问。
怀铭一问三不知:“我这几日一直在前院读书。小弟说让我不要插手,包在他的身上。”
沈聿:……
又叫来怀安,怀安一捋鬓角,做了个耍帅的动作,十分欠扁的说:“都是小意思。”
看到老爹越来越黑的脸色,才赔了个笑脸,故作小大人模样:“小表哥是个坚强懂事的孩子,爹爹派足够的人陪在他的身边,没问题的。”
谈及别人的丧事,按说沈聿不应该笑的,除非忍不住。
他将儿子拉到身边,刮了下他的鼻头:“你才多大,就说别人是孩子。”
“我已经长大了,”怀安攥起拳头,拍拍自己的肱二头肌:“我这几天每天都练剑,您摸摸我孔武有力的臂膀。”
沈聿颇觉好笑,捏捏他的小胳膊:“嗯,是长大了,赶明儿搬到前院和你大哥住吧,让他好好督促你的学业。”
想到大哥会像唐僧念紧箍咒一样的啰嗦他……怀安笑容凝滞,瞬间改口:“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我还小呐,当然要跟爹娘住了。”
沈聿啼笑皆非。
怀安的神情认真了几分:“爹,表哥什么时候回自己家?”
沈聿道:“就这两日。”
“我可以陪他一起回去吗?”怀安问。
沈聿迟疑的看了看儿子,小小一只,虽然平时皮了一点,关键时候却已经可以为家里排忧解难了!
怀安和怀铭不一样。怀铭克己守中、沉稳内敛,实则洞明透彻;怀安却是天生的秉性善良,能够体恤他人悲欢。这种性子是极容易被利用的,只有日后吃的亏多了,才会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只是这个过程异常痛苦,需要他们做爹娘的小心保护。
再者,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除了给至亲长辈守灵以外,多是避免出现在葬礼上的。依照当地习俗,沈老爷出殡时,怀安、怀莹、怀薇三个年纪稍小的孩子,统统被家人用红绳拴在房里,是拴住孩子的魂魄防止被逝者带走的意思。
“你在家乖乖呆着,我谴你堂兄去。”沈聿道。
“那表哥以后会来咱们家吗?”怀安又问。
“大人们还要商定,到时候再跟你说。”沈聿道。
怀安这次没多纠缠,又陪了小表哥两日,直到老爹把一切安排妥当,才送他一直倒巷子口。
邻县刚刚惨遭倭寇祸害,近来丧事很多,连丧服都是连夜加急赶制。
沈聿和长子怀铭还未出服,只得遣怀远陪着陈甍,叫李环领着七八个少壮的小厮,并十来个机灵稳重的婆子丫鬟,又雇几十名力夫,一并回到邻县陈家料理丧仪。
出殡的前一日黄昏,陈宅紧锣密鼓的安排着下葬事宜,一直到天光微明才准备停当,这时宅门大开,在一片昏暗的天色中,迎来参加葬礼的宾客。
戴孝之人不宜参加葬礼,因此沈家只是遣人送去纸仪和帛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