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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的诏狱果然名不虚传,过道九曲回折,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了整座囹圄,狱里常年不见日月,只有墙壁上幽暗的灯光照射每间牢房的粗铁栅栏,泛着瘆人的乌光。
或诡异或凄厉的叫声回荡,彻骨的阴寒令温阳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加快了步伐,惊动了墙根角落里的老鼠,吱吱直叫,满地乱窜。
“祖宗啊,您怎么亲自来了?”看守打着灯笼在前,引着温阳在阴森狭窄的过道里走。
“多一个人多一分风险。”温阳道。
“还得是您!多少男人都看不得这场面,吓得腿软失禁呢。”看守一提灯笼:“您这边请。”
看守名叫褚枫,原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家里老母重病,没有足够的药费,被人从医馆里轰了出来,温阳公主的车驾恰好路过,将浑浑噩噩的褚枫撞飞,温阳忙命人将他扶起,询问来龙去脉。
温阳听后惊讶极了,因为褚枫本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欺压药铺掌柜,别说一副药,就是狠狠敲他们一笔,让他们关门歇业都不在话下,但他没有那么做,甚至没有表明身份,只是默默离开,回去筹钱。
温阳给了他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让他拿去看伤,褚枫千恩万谢的跪地磕头,拖着流血的伤腿回到医馆,先给老母买药。
因为治疗不及时,腿骨愈合后依然一瘸一拐,落下了终身残疾,便被上司安排到诏狱看守人犯。
温阳公主找到他,算是找对了人。
褚枫将她引入拐角最里边的很小的一间,相对干燥,强过外面那些阴湿腐臭的牢房多倍。
“您放心,您关照的人,小的必定尽力保全。”褚枫说着,拿钥匙打开牢门铁锁,铁链咣啷啷坠地,便自觉退到远处。
温阳提着衣裙走进牢房,只见周息尘正靠着墙壁,坐在一堆柴草上静静打坐,像个掉进泥淖里的谪仙,与这个充满鬼蜮的人间地狱显得格格不入。
半晌才睁开眼,以为是提审他的人,定睛一看,却是温阳站在面前。
“公主殿下?”他有些惊讶。
温阳见他仍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升起莫名的恼意:“你在干什么?”
“隔壁有人病死了,贫道在为他超度。”周息尘道。
温阳深呼吸,强压着火气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息尘道:“陛下宣贫道入宫扶乩,贫道说昨夜观天象,荧惑守心,帝王有大凶之兆,提醒他切勿宣召雍王进宫。陛下勃然大怒,当即将我打入诏狱。”
温阳眉峰跳了一下:“谁让你说这些话的,郑阁老?”
周息尘断然摇头:“不是。”
“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温阳急得眼睛红了一圈:“构陷亲王,离间天家骨肉,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
周息尘有些无措,期期艾艾半晌,只说了句:“抱歉。”
“道歉有用吗?!”温阳吼了他一声,偏头缓了半口气,才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皇兄,可你也太心急了。”
周息尘一脸无辜:“我不是为了祁王殿下。”
“什……什么?”温阳抬头。
周息尘解释道:“其实我压根不会扶乩,那只是为了接近陛下练就的一个小戏法,我真正擅长的是观天象啊。”
温阳:“哈?”
周息尘神色更无辜了:“我进宫面圣无数次,只有这次说的是实话,荧惑守心,君王有难。”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看来说实话是要下诏狱的……”
温阳险些被他气笑了,恨铁不成钢的骂他:“我父皇有难,跟你有什么关系?满朝文武都知道龙体不豫,只有你对他说实话,不抓你抓谁?”
周息尘分外认真的说:“他给了我高官厚禄,让我如愿除掉了吴浚,我还他一个天机,告诉他破解之法,我们就扯平了。至于听还是不听,我说了也不算呀。”
温阳:……
这人是刚从山里出来吗?为什么如此天真!好吧,他好像确实刚从山里出来……
问明前因后果,温阳交代看守务必照应好周息尘,便匆匆离开了诏狱。
凭借一句“荧惑守心”,根本无法阻止雍王进宫,毕竟人家是名正言顺回来给生母奔丧的。
温阳心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雍王终于赶在端妃的发引日之前回京,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着素服入宫至祭。
雍王扶棺大哭,哭的几死几活,令在场之人纷纷垂首,目不忍视,皇帝更是紧闭双眼,忽然脸色苍白,朝后一仰,晕了过去。
好在有宝座支着,晕的不太显眼,左右太监紧急将他扶回乾清宫,丧仪照旧进行。
……
爹娘、大哥大嫂都入宫参加丧仪去了。怀安彻底放羊,带着月亮撒欢儿往郊外的红薯地跑。
雀儿山扩大了五片实验田用来育苗选苗,怀安最近做梦都是漫山遍野的红薯藤。红薯进入千家万户,再也没有背井离乡冻饿而死的流民。
到了雀儿山,怀安一拍大腿,糟了!
爹娘让他给先生带的吃食用品,都被他忘在了家里。遂打发何文何武赶紧回去拿,一来一回不过两个时辰,大不了晚点回家。
看完薯苗,张岱闲下来,丢了一块饴糖含在嘴里,坐在田垄上休息。
怀安生怕他得高血压糖尿病,提议道:“先生,咱们爬爬山吧。”
张岱瞄了他一眼,平淡的说:“哦。”
雀儿山是一片连绵的山脉,怀安本想着陪老爷子舒活舒活筋骨,谁料这家伙一口气不歇,连翻两个山头,累的怀安几乎手脚并用,小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气。
“你小子,行不行啊?”张岱脸不红心不跳,一脸轻松的嘲笑他。
“我爹说,男人不能说不行。”怀安靠在一颗大树上休息片刻:“再来!”
张岱嘴上调侃,心里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看上去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体力居然还不错。
“还是歇歇吧。”张岱道:“我常年在田间行走,能跟上我步伐的人不多,你腿这么短居然跟得上,已经很厉害了。”
“你才腿短,你全家都腿短!”怀安瞪了他一眼,就地倒在一块巨石上,贪婪的呼吸山里的空气。
“先生,你为什么不肯当官啊?”怀安问。
“上无明主,国无贤臣,我无力改变这世道,与其在乌烟瘴气的官场中靡费光阴,还不如在田间陇上,为百姓做一点实事。”四下无人,张岱直言不讳:“士大夫高居神坛,空谈’大治’,殊不知百姓心中的大治,只是吃饱饭而已。”
“说得好!”怀安用力鼓掌。
张岱却翻翻白眼:“听得懂吗你?”
“别小瞧我。”怀安站在石头上,扬着脑袋喊出一句:“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张岱混浊的目光放出异彩,朗声笑道:“你小子,真有意思!”
怀安正笑的得意,忽然将目光锁定远方,笑容尽失。
“快下来吧,别摔着。”张岱说着就要去扶他。
“您快看!”怀安指向远处。
张岱爬上巨石,只见远处开阔的平原上驻扎着一支大军,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士兵攒动着,似乎正在拔营拆寨,整军待发。
“那是哪里的大军?”怀安问。
“看衣着不像中原人……”张岱道:“漠北!”
此言一出,怀安汗毛乍起,二人分毫不敢耽搁,抄近路跑回雀儿村。
“漠北军悄无声息的打到京郊,边关为什么没有军报?”怀安边跑边问。
“不知道!”张岱无法回答他,只管拉着他发足奔跑。
“我实在跑不动了……”怀安感觉自己要气绝身亡。
张岱二话没说,将他背起来接着跑。
倘若真的是漠北军侵入内地,京城告急,城门很快就会关闭,怀安必须立刻赶回城内。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漠北人会来烧杀抢掠的。”怀安道。
“你留在这儿他们也会来!”张岱废话不多说,翻出一只褡裢,装了满袋子红薯,让怀安带回城内。留好备份,以防漠北人进村毁坏薯地。
好巧不巧,何文何武乘马车回城取东西了,邻居好心牵来一条毛驴——全村唯一的驴。
怀安看着小毛驴慢条斯理的咀嚼草料,心里急得快要着火,骑驴回城,天都黑了吧。
月亮迈着高傲的步伐围着毛驴转圈,向它展示自己健美性感的大长腿,结果被驴踢了一脚,打着鼻响退开两步。
“月亮!”怀安牵住他的缰绳,将红薯袋子拴在它的身上:“养马千日,用马一时,全看你了!”
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驾!”
前蹄陡然腾空,落地,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月亮步力惊人,比怀安骑过的任何马儿都快,照这个速度,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进城。离开雀儿山,即将逼近平坦宽阔的官道,怀安却突然一拽缰绳。
马蹄再次腾空,停在原地打转。怀安调转马头,奔向周岳驻军的营地。
他不能丢下张先生和雀儿山的村民,他们才刚刚有了家,有了土地和粮种,他不能见死不救!
第121章
飘着“周”字军旗的丈许高的辕门出现在眼前,怀安心头升起一丝希望,直冲辕门而去。
“站住!”守门士兵厉喝一声,两座尖锐的拒马桩被推向中间。
怀安来不及勒缰绳,月亮嘶鸣一声,竟扬起前蹄,奋力一跃,跃过了拒马桩。要不是怀安抓得紧,早已被它甩在地上。
士兵喝道:“拦住他!”
军营围墙上站着的守卫纷纷弯弓搭箭,齐齐对准一人一马,怀安勒住缰绳,在原地打了两个转。
斥候呵斥道:“谁家的小孩儿?还不下马受缚!”
“我有紧急情报要见周将军!”怀安骑在马上不肯下来:“快去禀报,再迟就来不及了!”
“周将军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快快下马,若非看你是个小孩子,早就放箭了。”斥候喝道。
“何人在此喧哗?!”
一声喝问,众人回头。怀安只见三个身着甲胄的副将和一众亲卫,簇拥着一个将军向他这边走来。
“禀将军,有人擅闯军营。”斥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