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男人的手烫得好似熔岩,蒙着她的眼睛,她眼前顿时陷入黑暗之中。屋外雪声萧萧被他这冷漠的声音都压低几分。
昭蘅光洁柔软的背抵着冰冷的地板,不着寸缕的肌肤霎时间浮起无数鸡皮疙瘩。羞耻与恐惧排山倒海,将她深深淹没。男人身上披着上好的狐毛大氅,宽松的金丝云锦袍坠在她裸露的肌肤上,云一般柔软。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日她被调遣到御膳房帮忙,晚上下值晚了宫门下了钥,她无处可去,找到一处废殿暂且躲避。这处宫殿荒废多年,加上地处偏僻,所以几乎没人会来。
在这个男人闯进来之前,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皎皎月光下,一个飘若谪仙男人跌跌撞撞闯入这间破败已久的废殿,他生有端若神明的脸。
神明步履飘浮,跌倒在地。昭蘅不知被什么东西蛊惑,颤抖上前扶了他一把,却见神明双眸绯红,顷刻间堕入幽渊化作恶魔,扼住她的咽喉,撕碎她的衣裳。
剧烈的疼痛贯穿她,她脑海中闪过炫目的白光。刺眼光芒里,她看到奶奶慈祥和蔼的面容。好想她,好想好想她。
她父母早亡,和奶奶相依为命长大,十岁那年为了谋生,她辞别奶奶入了宫。已经八年没有见她了。
想到奶奶,昭蘅心里便心如刀割。再熬几年,她就可以出宫和她团聚。可为什么要让她遭遇这种事?宫女失身,轻则流放,重则杖毙。
她卑贱如尘,这么多年在宫里小心谨慎,生怕惹出是非。她一向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仅是行差踏错半步,就一脚踩进地狱。她没做过什么坏事,却要无辜惨死。
她悲愤地瞪大眼睛,强使出些力气狠狠咬住那人的肩膀,浓郁的铁腥气在口腔里散开。男人奋勇的动作受滞,侧身压着她的肩膀,停下动作,眼神复杂地看向她。四目相对,昭蘅眼角淌出晶莹的泪。
在月光下闪着淡白的光。
僵持间,她看到他眼中一半烈火如焚,一半凉凉似冰,两种情绪疯狂撕扯打架。而最终,烈火淹没了冰原,他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只身上的动作渐渐轻缓。
“啪”一声脆响,是夜风吹进来扫落桌上的一盏旧琉璃灯,脆弱的琉璃摔得四五分裂。
初冬的雪天寒意逼人。忙碌了整整一日,昭蘅的精力渐渐被耗尽,身子麻木得全然失去知觉。
男人身上很暖,像是天然的暖炉,意识模糊的昭蘅忍不住往他身上靠,企图汲取他的温暖。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捞过散落在地的大氅盖住她发抖的身躯。
屋外风雪交加,昭蘅在疲劳至极的情形下竟也慢慢睡去。
一夜噩梦不止,始终也不得安眠。清晨被一声寒鸦扑翅的声音惊得猛地坐起。抚了抚胸口,凝眸转向身侧。
那人眉心微蹙,双目闭合,仍深深睡着。
玉冠松垮,发丝凌乱地覆在破旧的地板,那面容在颓败的废殿的映衬下有如明月。昨夜是陛下万寿节,无数达官显贵、王孙公子、外邦使臣入宫贺寿。他,究竟是谁?
不管他是谁,她作为东宫宫女夜不归宿,失了清白,秽乱宫闱,都是死罪。昭蘅轻咬嘴唇。她不想死。
她的视线落在被他撕碎的衣衫上。
逃,马上逃。
理智回归,昭蘅慢慢有了主意。
昭蘅深深望了他一眼,确定他睡着了。
她轻轻挪动,小心翼翼扯出压在他头下的中衣。纤细的胳膊因为寒冷和恐惧微微颤抖,越发将人衬得楚楚可怜。
手脚慌乱地穿上中衣,裸露在外的肌肤有了衣裳的遮蔽,她的耻辱也仿佛得到庇护。
还差一件外衫,她记得好似被他扔到桌案下,蹲下去寻,果然看到灰青的外衫。
“你是谁?”
昭蘅吓了一跳,刚触碰到衣角的手一哆嗦,猛然起身,头差点撞到书案的角上。
她心里“咯噔”一声,只盼着那人是在梦呓。
下一刻,斜里伸出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男人声线低沉,带有不怒自威的威仪,一字一顿问她:“你是谁?”
嘎吱——
拖得长长的推门声在寂静的清晨响起。
昭蘅从梦中惊醒,抬手掀起床帐往外望去,看见莲舟手执一盏风灯从外面回来。
原来又梦到去年冬天的事情了。
“吵到你了?”莲舟抱歉地看向她。
昭蘅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事,重新躺回榻上,心里满是烦恼。事情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一切都步入正轨,她却经常为那件事情所扰,睡梦中总是看到一双骇人的红眼睛。
春寒料峭,春雨萧萧而下,天气越发肃寒,比起冬日飘雪的天也不遑多让。
昭蘅没有赖床的习惯,略躺了躺就起来了,看到莲舟坐在窗下,双眸微微发红,正在出神。
“天儿这么冷,在这里枯坐着干嘛呢?”昭蘅轻声问道。
莲舟闻声蹙鼻抽泣,竟然哭了起来。起初只是细声抽咽,慢慢地竟控制不住似的,嚎啕而哭。
昭蘅不料如此,顿时手忙脚乱拿帕子按住她的眼角:“出什么事了?怎么哭了?”
莲舟抽抽搭搭,话都说不明白。昭蘅费了半天劲,才听到她断断续续吐出少英什么的。冰桃也被莲舟的哭声吵醒,围了过来,听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少英没了。”
昭蘅怔楞片刻。
少英原本是管茶水上的宫人,有一回广安王到访,她去奉茶,被广安王看上,要去王府做了妾侍,年初生下广安王幺女,被抬为侧妃,从此一飞冲天,成了宫人眼里的楷模。
哭了许久莲舟才渐渐平复心绪,拉着昭蘅的手凉如冰,她哭道:“上回她来向我辞行的时候,我还怨她分明一句话的事情,却不肯带我一起出宫。说了好多伤情分的话。”
“早知道她会遭遇不测,我不该跟她置气。”莲舟悔不当初。
昭蘅微微垂眼,轻轻抚着莲舟的背,无声地安抚。冰桃不可思议道:“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莲舟抽泣道:“说是不小心掉湖里了,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可是她小时候被水淹过,怕水怕得要死,根本不敢往水边走,怎么会去湖边呢?”
莲舟回想起她被泡得肿胀几乎辨认不清的面庞,一阵阵心痛如刀绞:“她入府之后备受宠爱,我去给她收拾遗物,那些人只给了我一个小包袱……”
昭蘅看上桌上放着的一个青布包裹,略略扫了眼,做为王府侧妃的遗物,那个包裹确然有几分寒酸。
冰桃轻拽昭蘅的袖子,小声嘀咕:“少英的死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昭蘅捂着她的嘴:“别胡说,少议论。”
“莲舟,这话你跟我们哭一哭没事,出去千万谁也不能提。”昭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简单一句提醒立刻让莲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就算少英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是她能说的。高门大户里,哪家能干净得一尘不染呢?但那尘埃,绝不是她们一介小宫女可以触碰的。
“是我怄过头,没分寸。”莲舟垂下眼睫,尽力压下心中的悲楚。
昭蘅轻轻嗯了声,眉眼无比温柔,声线低润安慰莲舟道:“莲舟,我知道你和少英关系很好,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现实。但斯人已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这几天我去陈嬷嬷那里给你告几天假,你好好歇息。”
莲舟双目无神,默默流泪。
梆子声敲了三次,时间已然不早。
昭蘅披上灰青斗篷,撑了伞出门。到了陈嬷嬷的房前,迎面碰到从里面出来的茯苓。茯苓是陈嬷嬷的侄女,在她的扶持下,茯苓过得可滋润了,早早就做了管事,手里管着十几号人,平常也不用干活,那双手保养得白白净净。
昭蘅一度很羡慕茯苓。
昭蘅瞥一眼茯苓不悦的眼神,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
她明显刚挨了训,只是昂了昂头,便快步走开。
小宫女引着昭蘅进屋。掌事嬷嬷的屋里有地龙,甫一踏进,暖意盈面。
“昭蘅给嬷嬷请安。”昭蘅屈膝行了礼。
陈嬷嬷正在用早膳,正眼都没有瞧她,低着头抚弄手里的茶盏,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又为何来找我?”
说完抬头打量她。灰青宫装下的女子聘婷袅袅地立在那里,虽微微含胸弓背,却难掩谦卑姿态下的灼灼之华。
陈嬷嬷恨死她这不经意间露出的静美。
“莲舟昨夜受了风寒,怕将病气过给别人,想同嬷嬷告假三天。”昭蘅慢条斯理地说。
“唉。”陈嬷嬷抚盏轻叹:“马上开春了,要准备春装,这会子她告假误了事,我可担待不起。”
顿了顿,陈嬷嬷又为难道:“最近事情多得忙不过来,昨儿殿下还打发人来,让我们拨人去安国公府侍疾。莲舟又要告假,你看这……”
昭蘅并非榆木疙瘩,她的话点到即止。
安国公是皇后的父亲,太子殿下幼年时,皇上和皇后忙于征战,一直将他寄养在安国公府上。殿下可谓是安国公一手带大的,祖孙俩情意深重。安国公上了年岁,这回染了病,虽只是风寒,可太子仍旧放心不下,特意拨了东宫宫女前去侍疾。
照理说轮不到昭蘅去的,尽管是去侍疾,但毕竟是替殿下尽孝,不可能真的随随便便拨人,最次也得是个管事。
上头多半指了茯苓去安国公府,可她在浣衣处受到陈嬷嬷的庇护,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活儿,哪里会干伺候人的活儿。
方才恐怕她来找陈嬷嬷闹了一场,所以走的时候才那般不悦。
昭蘅微笑道:“奴婢手里的活儿,昨日干得差不多了,现下手头正空着。嬷嬷若是不嫌弃奴婢手脚愚笨,奴婢愿去安国公府为公爷侍疾。”
陈嬷嬷虽然极其不喜欢昭蘅,但不得不感慨她的一点即通,这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将她那不成器的侄女儿比到了天边去。
“你去安国公府……”陈嬷嬷佯作思虑,片刻后道:“那行,你是宫里的老人,你去我也放心。莲舟既病着,就让她好好休养,养好了尽快上值。”
“明天一早你就到西门去,云封领你们出宫。”
昭蘅从陈嬷嬷那儿出来,心里还想着明天去安国公府的事情。她身份卑微,到了那里应当也是跑跑腿干干粗活,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昭蘅刚回去,正在檐角下收伞,冰桃笑嘻嘻地朝她拐拐胳膊:“白榆来了。”
她转身侧眸,果真看到院前桂花树下立了道人影。
白榆站在桂花树下,枝梢的雨水簌簌滴落在他的桐油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远远看见昭蘅朝他走来,他的嘴角忍不住浮起一抹暖暖笑意。
“看你的冻疮一直不好,在集市上碰到卖这个的,你拿去试试。”白榆微顿。
白榆不擅长说谎,撒谎的时候会一直心虚地眨眼。昭蘅识出他在撒谎,并没有点破,微微笑地将东西接过来,道:“多谢你。”
那冻疮膏她见茯苓用过。茯苓有闲有钱,经常让人从宫外带稀奇东西进来。那冻疮膏是西域商人卖的,不仅效果特别好,味道也很香。
她跟白榆说过一次,没想到他记上了。
看着挑选很久的东西终于到了她手里,他唇边的笑意压得更深了些。他努力绷住,让自己看上去稳重一点。
“最近开春了,你的事情又要多了。”昭蘅开口道。
白榆立刻笑着接话:“是要开始忙了,下个月可能要南下办一趟差,要走大约两个月,你若是有什么事,及早让我替你办了。你胃上的毛病近来好些了没,泡竹叶还需要吗?”
“我没什么急事,小毛病也许久没犯了。”昭蘅微笑着点头:“你出去了不必记挂着我,我没事的,你自己在外要多加小心。”
“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身体好着呢。”白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奶奶那里你也放心,我走了也会让人照拂她的。”
男子的眼神灼灼,望向昭蘅时一片赤城。昭蘅感激地看向他,还未开口,白榆便将她的话堵了回去:“你要是再谢我,我可要生气的!”
昭蘅只好止住涌到舌尖的道谢,温声细语:“我不谢你,我祝你一路顺风。”
白榆的唇角翘得更深了。
“要出门就这么开心?”昭蘅问道。
白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事情办好了回来又能升一阶。”
昭蘅笑着福身:“那我先提前恭喜你了。”
他没有久待,东西送到人就该走了。昭蘅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这才提起衣摆回房。
冰桃远远瞧见两人在树下说话,忍不住嘴角上扬:“白榆对阿蘅真好,这些年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莲舟哭了一上午,眼睛又红又肿,朝昭蘅走来的方向看去:“阿蘅姐姐长得好看,白榆也那么俊朗,两人真是金童玉女般的一对儿。只可惜,白榆怎么是个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