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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 11 章(1 / 1)

李文简审视着昭蘅的潋滟水眸,企图看出点欲擒故纵的神色。

可是没有,她的眼神干净澄澈。

倒是这时,她的目光透露出不可摧折的坚定,散发的光彩很迷人。

“你不想留在东宫?”李文简开口。

昭蘅手背上的伤又痒了,她指尖颤颤,却强压住想去挠的冲动。伤口愈合的时候不能随便碰,否则会伤得更重。

“不是。”昭蘅心跳如鼓擂,又低下头去,再不敢跟李文简直视。

“那是为何?”李文简逼问。

昭蘅虽俯首,亦能感受到他慢慢靠近的压迫感。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包裹,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袖中交握的手不自觉攥紧,指节攥得发白。

“我卑贱如尘,不敢贪恋明珠之华。”昭蘅终于低声开口。

不止是东宫,是所有的显贵。

没人能护她一生,她唯有自保。东宫是整个天下最大的漩涡,她自知轻贱,既无破浪前行的实力,亦无从激流中全身而退的本事。

李文简的视线落在她微微弯起的脊背上,只见她轻轻提起裙摆,似是怕弄脏了浆洗得稍稍发硬的料子,而后跪在他面前道:“我自知卑贱,不敢奢求侍奉太子殿下。我自小父母双亡,和老祖母相依为命,入宫也是为了求一口粮食果腹,求一件衣裳蔽体,从未起过攀龙附凤的痴心妄念。宫外奶奶年迈,仍等着我出宫团聚。殿下宽仁,请您准允我出宫为奶奶养老送终,待她百年归西,我便去清虚庵出家修行。还请殿下成全。”

李文简唇角微扬,他问:“宁肯削发为尼也不肯留在东宫?”

昭蘅心上重重跳了一下,最终抬脸看向他,狠了狠心重重点头。

“好。”李文简答应得很痛快:“我会送你出宫。”

昭蘅闻言抬眸,望进李文简眼里,他们只见了寥寥数面,对他浅薄的认知让她无从分辨他的喜怒。但她觉着,李文简没有哄骗她的理由。

片刻后,她诚心向他福了福身:“多谢殿下成全。”

昭蘅告退,李文简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并未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他并不是非留下昭蘅不可。

他对她有愧、有怜,唯独没有钦佩和爱。

她说他有明珠之华。

可是每当面对她,他便觉羞愧。

纵她面容平静,目光柔和,毫无锋芒地与他对视;他的眼中总是浮现她泪眼朦胧的样子,蒙上月光的皓眸,妩媚中透着绝望。

是以,他愿成全她,让她求仁得仁,亦是成全自己。

昭蘅手上有伤,故而不必到侍药间去干活,她和衣躺下,可惜翻来覆去却始终没有睡意,反倒是无声长叹几息。

最后干脆起来,开始准备给白榆做鞋需要的东西。

她在宫里没什么牵挂,因她无心攀附,认识的人不多,相好的更少。唯独同屋的莲舟和冰桃说得上几句话,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白榆。

许是极少得人真心相待,昭蘅更加珍惜白榆的真心。

但她知道,以往的那些心思都不该有,要全部收起来。因为李文简的缘故,她这辈子不可能再嫁人。

她心里很难受。

白榆对她的用心,她都看在眼里。

他们不可能了,即便她出了宫,也再无可能。

若不迟早断干净,恐怕会害了他。

就算不能好好说声再见,也该见一面,把鞋子送到他手中,将她绵薄的心意传递给他;最多也十来天,十年她都熬过来了,也不在乎几天的光阴。

是以,下午秦昭来问她打算何时启程时,她说浣衣处的事务还需要时间交接,容她再在宫中待上半个月左右。

秦昭上午才奉命收拾长秋殿给昭蘅住,下午又收到李文简的命令,让他到九越山找一处干净的庄子,收拾干净准备接昭蘅祖孙二人过去。

半日之间,天差地别。

——

昭蘅手上有伤,晚上云封便让她先行回宫。

时间太赶,昭蘅匆匆向慧娘道了个别便动身了。

绚烂的宫灯一盏盏次第亮起,灰扑扑的天压着一层层乌青的云,落日余晖的光彩已经散尽,似乎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春雨。

昭蘅回宫后一径先去了陈嬷嬷屋里。

恰好茯苓在陈嬷嬷屋子里,姑侄俩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昭蘅进去,茯苓便眸光不悦地瞥了昭蘅一眼,轻哼了声别过脸。

昭蘅视若无睹,照例禀报了这些时日的工作便退下。

茯苓坐在陈嬷嬷下首,冷眼瞧着昭蘅离去,莲步轻移间裙摆翩翩起舞,步态袅娜动人。

想起素日里宫女们的玩笑话,说昭蘅是落入浣衣房的明珠。她翻了个白眼,恼道:“凭什么她运气这么好?”

陈嬷嬷仔细睥着茯苓的表情。自家侄女,倒也好教育,直接道:“随你怎么兴风作浪,但在这里,你别去招她。”

“凭什么?”茯苓不服。

“因为我不许。”

“姑姑你偏心!”茯苓气结:“这回你是不是知道殿下要去国公府,所以才同意让她去的?在殿下跟前现眼的机会就给了她?姑姑不要忘了,谁才是你嫡亲的侄女!”

陈嬷嬷头疼,她对这个侄女非常了解,她兄长父亲去世后茯苓便入了宫,一直得她庇护,在浣衣处过得很滋润,结果这丧良心的竟说出这样的话,顿时生气地拍桌子:“混账东西,那时候是你说不肯去服侍国公爷,闹着让我换个人去。现在倒来寻我的不痛快。”

茯苓被她吼得眼眶一热。

她听说殿下亲自去安国公府侍疾,带去的许多宫女这次都在他面前露了脸,心里正难受,到陈嬷嬷这里闹了一阵情绪。昭蘅一回来,姑姑又吼了她一通,越发气闷了。

“滚回去好好思量思量你该不该这么跟我说话!”陈嬷嬷也在气头上。

茯苓瘪了瘪嘴,顶着绯红的眼眶闷闷不乐地回自己房间。

陈嬷嬷脑瓜子突突地疼。

她让茯苓别去招惹昭蘅自有她的道理,全然是为了她好。

昭蘅入宫那年,稍微平头正脸的宫女都被别的地方要走了,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圆头大脸的昭蘅。

后来昭蘅不知怎么长的,慢慢地消了肿,逐渐出落得花容月貌。

彼时她只有十岁,眉目却已具美人雏形。

陈嬷嬷入宫二十多年,在后宫汲汲营营多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看到昭蘅,她起了歹念。

她把昭蘅藏了起来,宠着她惯着她,让她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养了几年,美人纤腰盈握,顾盼明眸如水光潋滟。

陈嬷嬷决定把她送给殿前司蒋晋——新朝最有权势的那个太监。

她以为昭蘅跟了她四年,无不乖巧温顺,定会如她所愿乖乖地去蒋晋那里。然而昭蘅无比刚烈,绝食七天,滴米未进,宁死也不肯去服侍蒋晋。

不过陈嬷嬷哄了她四年,是她最信任的人,知道她所有的把柄和软肋,故而用她奶奶威胁,若她不听话,蒋晋便会杀了她的奶奶;若她肯去,服侍好了蒋晋,必会飞黄腾达。

她骗了她,蒋晋是个变-态,没有女人喜欢从他床上活着下来。

他从不怜香惜玉,他有用不完的美人。

她以为昭蘅必死无疑。

却不成想,有一天蒋晋突然垮台,他的党羽全都入了狱,家也被抄了。

那段时间陈嬷嬷胆战心惊,夜夜难眠,生怕哪天别人查到她为了攀附蒋晋向她送过一个宫女。

她绝望地等待刀落在她头上那一刻。

可是她等啊等,最终等到一个宫人领着昭蘅回来了。

她还活着!不仅活着,在殿下的人盘查时只说是送去给蒋晋煮药,并未把陈嬷嬷献美攀附的事情招出来。

陈嬷嬷不知道昭蘅究竟怎么从阴狠毒辣的蒋晋手里活下来的,只知那个对她毕恭毕敬恭顺奉承了四年多的小女娘漏夜潜入她的房间,褪去一身温顺,好似孤山里的野狼,拿一支削尖的簪子抵在她的喉咙,声音稚嫩又狠戾:“嬷嬷想活命的话,就把那件事烂到肚子里。”

看着茯苓负气跑走的背影,陈嬷嬷似乎又想起磨得锋利的簪子抵在脖颈上冰凉的触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昭蘅那时才多大?十四岁?还是十三岁?她记不大清了。总之,比茯苓现在还要小几岁。

可是她的隐忍和胆气,茯苓再长二十年也长不出来。

昭蘅是头睡着了的狼崽子。

这些年狼崽子在她面前晃啊晃啊,时时刻刻让她喘不过来气,令她日日如坐针毡。

幸好她明年就出宫,她终于可以喘口气。

终于终于,幸好幸好。

陈嬷嬷按了按额角,端起案上放得快凉了的茶盏喝了一口。

昭蘅回到住处,莲舟正在收炉子。已经开了春,这天气也用不上炉子了,放在屋子里碍事。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到昭蘅,欣喜唤道:“你回来啦?”

目光一低,落在她包扎了纱布的手上,她皱了皱眉:“怎么受伤了?”

昭蘅笑着放下包袱,声线温柔地说:“不小心烫到了,不碍事的,已经抹了药。”

“我看看。”莲舟走过去,轻轻解开纱布,看到一大片触目惊心的伤口,眉头拧巴了起来:“怎么烫得这么严重?”

昭蘅说没事:“刚好烫到冻疮,破皮流了脓,看上去严重,其实不怎么疼。”

莲舟自责:“都怪我,要不是为了给我告假,陈嬷嬷也不会让你出宫。”

“好了,我给你们带了东西,冰桃呢?”昭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转开话题,四下看了圈,不见冰桃人影。

莲舟说:“下午茯苓把她叫走了。”

昭蘅皱了皱眉:“她又为难你们?”

莲舟摇摇头,抿出一丝笑:“她这些时日又害痢疾呢,恨不得住在茅房里,才没有功夫来为难我们。是让她去搬春装衣裳的料子。”

“成日里作威作福,这回可算是遭到报应了。”莲舟大笑。

昭蘅也轻轻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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