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第 120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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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伯拿了套小礼服过来,给陈文港在身上比了半天,换上了,把他带到郑秉义面前。

陈文港臂上还别着黑纱,郑秉义把他叫到跟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林伯自己也在看,还是觉得昂贵的礼服和这服丧的身份不搭:“小孩子么,要不然,就穿学校制服可以了。”

郑秉义摸了摸陈文港的头:“到时候你跟在玉成后面。”

林伯又牵着陈文港出了门:“你不用紧张,见了人嘴勤一点,多喊叔叔阿姨。”这是陈文港来到郑家三个月的时候,恰逢年中,第一次遇到家宴。当天来了很多人。

陈家人口稀疏,即便逢年过节,父亲带他到大伯一家,两家人一起吃个饭,仅此而已。

这样宾客如云高朋满座的场面,陈文港过去还从没见过,郑秉义下楼的时候把他带在自己身后,然后才是三个子女和外甥,他的肩膀被按着,被带到众人的视野里。

林伯带着他跟男女宾客打招呼。

"郑叔现在是怎么样,真收养了?""以后打不打算改姓?"“他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议论纷纷里,郑玉成拉着他跟在自己身边,但很快被熟悉的姑姑和叔叔叫走了。林伯也没空一直带着他,大厅有吃有喝,让他自己随便活动。

陈文港在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中节节败退,他拘谨地站在墙边,像想多余的装饰物。他低着头,面前高跟鞋和皮鞋来往不停。有人在旁边嫌他挡路:"让一让。"

陈文港又往后退了退,身后突然一软,他一惊,扭头看见撞到一个年轻人。对方个子很高,和所有男士一样身着黑白,洒下的阴影几乎把陈文港盖住。他低头看了陈文港一眼,自带笑意的桃花眼,里面总有淡淡的讥诮意味。陈文港像被定了身,一时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不知道歉。

霍念生扯了扯勒人的领结,郑秉义劫后余生,是姑母霍美洁邀请他参加。他那个的父亲霍凤来生性不羁,生前跟这个妹妹关系却还凑合,霍念生闲着也是闲着便真的过来了。

听说姑父最近坐的车被人故意撞击,造成翻车事故,司机冒死把他拖出来护送到平安地带,后来自己却因为伤势过重去世。姑父听说他家里还有个孩子,成了孤儿,就接到家里来了。

和到场每个人的反应一样,霍念生往陈文港手臂上的

黑纱瞥了一眼。

刚刚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块草莓慕斯,陈文港盯着霍念生,视线下意识挪到蛋糕上——到底是小孩

子。这时霍美洁走过来,霍念生脸上没什么病情,顺手把骨瓷的碟子递给他。

陈文港才反应过来,把碟子抱在怀里。

霍念生已经去一边和霍美洁说话了。"姑父身体没有大碍?"

"这次算是福大命大。”霍美洁说,“老天保佑,可真要吓死我了。"“那个小不点打算怎么办,搁家里一直养着?”霍念生又朝身后看了一眼。

“就养着吧,有什么办法。”她说,"你姑父非要自己教育,也不是养不起,算了。"陈文港从碟子里拿起银质的小叉子,狐疑地盯着霍念生的背影,小心往嘴里送了一口。

软滑的奶油顺着舌尖融化,上层铺满酸甜的果酱,蛋糕坯甜而不腻——但突然郑玉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过来,拉住陈文港往一边走,嫌恶地看了眼继母和她的侄子。

“那是郑茂勋的表哥,你别去理他。”

郑玉成不喜欢继母,也不喜欢同父异母的弟弟,陈文港能够理解。他从小母亲过世,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给父亲做媒,劝他再娶,说“这样孩子也有人照顾”,但父亲总是拒绝。

父亲都觉得不是亲生的终究照顾不好,而后妈在别人的嘴里,描述起来犹如妖魔鬼怪。但宴会过半,郑玉成再次被郑秉义叫走了。

陈文港又变成一个人待着,他有点困了,还不知这宴会什么时候能结束。摸摸裤兜,兜里装着一截硬物,是父亲生前给他买的钢笔。只是兜身太浅,露出一个笔帽脑袋在外面。

他现在四年级,在学校刚开始用钢笔练字,但平时做作业大部分时候还用自动铅笔。

这钢笔因为是父亲殉职前不久买的,因而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陈文港走到哪都贴身带着。他知道参加宴会是不用带文具的,只是不太想放在文具盒里,分开一晚上也是分开。

旁边一个胖胖的男孩看到,突然问:“你兜里那是什么?”对方不容辩驳地伸出手:“你给我看看。”陈文港抿着嘴,其实不大情愿。

首先他不认识这个陌生的孩子,何况对方说话的语气也不招人喜欢。但这毕竟是在郑家,宴会前林伯叮嘱,在这种

重要的场合不应该有不妥举止,给他现在的义父丢脸。

他不想因为小气显得不够礼貌,还是磨磨蹭蹭把钢笔掏出来,递给对方。那个又高又胖的孩子看了,只觉得简陋,没什么稀罕的:“就这啊。”陈文港紧张地盯着他的手:"能还给我了吗?"

小胖子把钢笔攥在手里:"这破笔有什么好的,我去把它扔了。"陈文港急了:"为什么?"

因为小孩子大都是坏的,一个越在意一个就越起劲,胖子完没有还给他的意思,陈文港也不会跟人动粗——如果发小卢晨龙在,卢晨龙会不管不顾先把人揍了再说。他只会跟在人家后面,支支吾吾地试图跟对方讲理。

那个胖男孩一身肥肉,却灵活地躲来躲去,继而推开玻璃门,往后院跑去。后院有个紫藤花架,已经有一个人站在那,小胖子却没看路,一头撞个正着。霍念生正要点烟,扬扬眉,把打火机装回去:“你干什么。”

小胖子喊了声“跟你没关系”,要绕开他跑路,被揪住领子一把拎起来。霍念生这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你拿的是什么?”

像个肉球似的小胖子用力挣扎,不料霍念生手臂极其有力,牢牢地拎着他不放,小胖子被勒得呼吸不畅,舌头往外吐着,忽然一挥手,就要把钢笔往远处扔。

霍念生动作敏捷,松手扔下他,另一只手往前一捞。

两个动作先后在瞬间完成,小胖子噗通摔到花盆里,傻了眼:“你敢摔我!你死了!”

霍念生根本不认识这是谁家孩子,他也不在乎,把同时掉到地上的烟弯腰捡起。"皮痒了?”滤嘴脏了,霍念生啧了一声,把烟整根扔进烟灰缸,“站起来。"

他眼神冷淡,那孩子还在地上撒泼打滚,霍念生漠然看他一眼:"让你站起来没听见?"他抬起一只脚,小胖子吓了一跳,以为要挨踢,好汉不吃眼前亏,连滚带爬地跑了。那只脚踩到石桌边缘,霍念生掸了掸鞋上的花粉,抬头才发现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陈文港一惊,进退不得,只好走上前,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人。

此时的霍念生正处于由少年向青年转变的过渡期,说话时嗓音低沉,身形已经开始有了成年人的身量,肩宽腰窄,对陈文港这个年龄和身高的孩子来说,是拥有绝对力量的象征。

霍念生想起来看看手里东西。

就是支平价钢笔而已。

陈文港不敢造次,霍念生垂下视线,这次更仔细打量他一阵——小号白衬衫,海军蓝背带裤,胸口和裤袋边缘绣着学校标志,小腿袜箍到膝盖,这是郑玉成他们那个小学的制服。

如果不是郑秉义把他带回来,一个司机的儿子,这辈子都没机会就读这种贵族学校。霍念生突然想,他在这个家庭里以后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把钢笔塞进胸口的口袋,招了招手:“你过来。”陈文港想走又不敢走,郑玉成不在身边,没有撑腰的小伙伴,他只好乖乖近前。霍念生却绝口不提刚刚没收的战利品:"你在新学校还习惯吗?"

陈文港谨慎地点点头,盯着他的胸口目不转睛。

霍念生似笑非笑:“在这个新家呢?”

陈文港想了想,欲言又止。

霍念生说:“你可以偷偷说实话,我又不是郑家人,又不会跟谁去告状。”陈文港有些赧然,但还是看着钢笔不说话。

霍念生蹲在他面前给了两个选项:“是以前的家里好,还是住在这里好?”陈文港小声地说:“我自己家里好。”

霍念生戳破他的希望:"那回不去了,怎么办?"陈文港瞪大眼睛,震惊地看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眼中蒙起一层漾漾的雾。

霍念生微微一顿,看看他胳膊上的黑纱,终于良心发现,把手放在他头顶压了一下:“别想了,谁都只能往前看。你后面的人生会变得很不一样,不高兴就赶紧长大吧。"

陈文港似懂非懂,一个九岁的孩子吃力地消化这番话。霍念生说:“长大了至少能自由一点。”

紫藤花架下有个吊篮秋千,他懒散地往里一坐,吊篮随之往下一坠。陈文港胆战心惊地站在旁边——好在还没塌下来。他不知如何开口,用很小的声音说:“那个钢笔是我的。”

霍念生装没听见,拍拍旁边的位置:“你站得不累?坐吗?”陈文港只好坐上去,感觉对方脚猛地一蹬,吊篮摇晃起来。

陈文港两只脚吊在半空,连地面都够不着,他还没看出霍念生是故意的,只顾紧紧抓着座位边缘,觉得自己随时要被甩出去。过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

再次开口:“你能还给我吗?”

吊篮终于停下。

霍念生拿出笔:"这个?这是我刚刚从别人手里拿的。"陈文港解释:"那是他把我的东西抢走了……"

霍念生刁难:“你怎么证明是你的?上面刻你名字了?”陈文港已经肠子都悔青了,他想不到带一支笔下来也要经历这么多波折。

他脸上写着低落两个大字,霍念生不耐烦他又要哭,还是把钢笔塞回原主人手里:“行了,拿去吧,这次让你长个记性,以后喜欢的东西自己看好,别给不认识的人随便看。"

陈文港如获至宝地点点头。霍念生哂笑一声,起身回了客厅。又过了个把小时,宴会结束,宾客告别,陈文港回到大厅的时候没再看到霍念生。

郑秉义重新把他叫到身边,跟一些人告别,然后郑玉成拽着陈文港回去二楼卧室。

陈文港有些心虚,郑玉成让他别理继母那边的亲戚,他还是依靠霍念生拿回了自己的东西,这无疑是一种背叛。于是这一晚被他牢牢瞒着,守口如瓶,甚至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学校组织练书法,过了半学期,林伯给郑玉成买了高级钢笔,陈文港也有份。

在郑家的日子过得且快且慢。

在陈文港记忆里,第一次见到霍念生还是四年级,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六年级了。

在此之前,他有过一次和郑玉成离家出走、被家里人以为两人遭遇绑架、大张旗鼓找了半天的经历,那次,郑玉成被郑秉义罚关禁闭一整夜,陈文港在外面跟着罚站了一夜。

所以这次他瞒着所有人,连郑玉成也没告诉,自己试图回家。只要不拐带郑家少爷,消失一个下午,应该没人会注意到他。

陈文港见到霍念生是在他一个人前往江潮街的路上,郑宅所在的别墅区远离闹市,出入以车代步,他要坐公共交通,得先靠两条腿走到山脚下,才有个距离最近的公交站牌。

站在牌子底下苦等的时候,霍念生已经把车开过去,又慢慢退回来:“你不是郑家那个吗?”他摘下墨镜,胳膊搭在车窗上,“你在这干什么?”

陈文港背着书包,露出和两年前一模一样的谨慎表情,唯一的区别只是长高了一点。霍念生觉得这个孩子

很有意思:"不记得我了。"陈文港斟酌回答:“我记得,你是郑宝秋的表哥。”

霍念生不以为意地笑笑,重复问了一遍:“你自己在这个地方干什么?”

陈文港犹豫地回头看了眼公交站牌,再向路的尽头望去,安静一片,没有任何尘土飞扬。霍念生已经懂了,他轻笑出声:“你在这种地方等公交车?”

这话陈文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察觉到对方语气里嘲笑的意味,不知所措。霍念生却只说:“行了,上车吧。”

陈文港摇头:“我有公交卡,不用麻烦你了。”霍念生挑眉:“你在这里再等两个小时,都指不定能来一趟。”

这个路段公交车次稀少,虽然没他说的那么夸张,正常也要一个小时才来一趟。陈文港的确已经等了很久,他甚至开始怀疑今天会不会取消了公交车,于是慢慢吞吞走过去。

伸手刚摸到车门,霍念生又指使:“坐到后座去。”

陈文港听话地拉开后排车门。

车厢里是高级皮革和香薰混合的味道,他把书包摘下来,放在一边,并着两条腿,坐得规规矩矩,并小心翼翼观察驾驶座,隐约从记忆里调出上次见面时的印象。

霍念生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了,他出行,可以自己想怎么开车就怎么开车。而陈文港现在连坐副驾驶的资格都还没获得——他还没满十二周岁,再过一年才能安地坐在前排。

霍念生显然也在想这一点,不怀好意地问:“要不要去给你买个儿童座椅?”陈文港有点不满,用力瞪他后脑勺:“我才不用儿童座椅。”霍念生终于笑得开怀了一点:“你到底要去哪?”在陈文港的指引下,锃亮的汽车一路穿进老城区。

霍念生找了个位置停车,陈文港推开车门跟他道谢、告别,然后熟门熟路往巷子里钻。不料霍念生撂着车钥匙,也下了车,一路跟在他身后。

远远看到斑驳的砖墙和屋檐,是一栋很老的房子,里面住了人家,有哗啦的水声和搓衣服的动静。倏忽院门打开,一个穿睡衣女人弓着身子,把一盆带着泡沫的水泼到路面上。

门重新关了。

陈文港背着书包,躲在拐角后面探着头看。霍念生低头看他的发顶:"你家?"

陈文港吓了一跳,仰脸才发现他

在:“嗯。”

他心情低落,霍念生却还追问:“租了?还是卖了?”陈文港不吭声。

霍念生自顾自地猜:"租出去了吧,里面住的是谁?"

"不知道。""那谁放的租?"

“我大伯跟我说过了。”陈文港表情掩不住失落。霍念生没有笑意地扯了扯嘴角,却也一时没说什么。

身后有纯音乐飘过,是从冰淇淋车的大喇叭里播放的,这种冰淇淋车是前两年时兴的,走街串巷,孩子们只要听到这个动静,不管在家里还是刚放学,就知道该冲过去了。

十分钟后,陈文港坐在街边台阶上,霍念生把冰淇淋递给他一个巧克力的。陈文港舔了一口,浓郁的甜味在嘴里化开。霍念生才问:"你好好的回来干什么?"陈文港小声说:“我想看看谁在这里住。”

这个蹩脚的借口,霍念生只是可有可无地听一耳朵。天热,冰淇淋很快就融化了,但霍念生吃得更快,三下五除二连着蛋筒一起解决,惬意地伸长两条腿。

陈文港还在追着冰淇淋往下流的地方一点点舔舐,把火炬吃成了蒙古包。“租出去就租出去吧,老没人住,这种房子很快也会变成空屋、废屋。”虽然大伯也是这样说的,但连霍念生也这样说,陈文港心情好了一点。

霍念生又问:“你今天不用上学?”

陈文港点头:“月考完放一天假。”

吃了冰淇淋,他也跟霍念生讲了更多学校里的事。

上次和郑玉成离家出走,就是因为讨厌的势利眼英语老师,这次还是因为他——英文课上,老师布置作业让每人做一篇演讲,陈文港老老实实地准备了一段自我介绍。他的外语水平就这么高了,其他同学有的人讲的是去欧洲五国旅行的经历,有人讲的是莎士比亚的生平。

陈文港被老师特别叫起来,问他知不知道莎士比亚是什么人。

霍念生听完,露出满脸嘲笑:"所以呢,知道莎士比亚有什么了不起?"

陈文港低着头,当时他也这样低着头,班一阵哄笑,令人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霍念生没有安慰他,只是问:“还要一个冰淇淋吗?”

陈文港摇摇头,他原本以为只搭个单程顺风

车,谁料霍念生又把他送回到山脚下。临走前霍念生说:“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只会受欺负。”陈文港看着他,不明白。

霍念生笑了笑,看热闹不嫌事大,丢给他几句话,之后扬长而去。从公交站牌往郑宅的路仍然是步行回去的。

陈文港被保安放进大门——郑玉成去参加高尔夫兴趣班了,郑秉义照例在公司醉心工作,霍美洁可能是去做美容,林伯也不在家里,没人知道他悄悄离开过一下午。

周末,他把英文课上被嘲笑的插曲告诉了郑秉义。

原本在陈文港心里,这是件羞耻的事,课堂上连郑玉成都没站出来帮他说话。既然霍念生建议他告诉义父试试,陈文港姑且相信这么做是可以的。过了两周的样子,班里的英文老师换了,改成一个金发碧眼的外教来上课。但那个时候陈文港没想到,仅仅几个月之后,会听到郑宝秋这个表哥的丑闻。

小门小户的孩子,成长经历跟狗仔基本绝缘,唯一一次上报纸还是父亲出事那时候。其实他对于什么是丑闻都还没有清晰的概念,只知道霍念生干了什么很不好的事。

家里不会订那种专门刊登花边绯闻的报纸,但学校门口报刊亭里总是琳琅满目。何况同学之间也会把报刊和八卦带到教室里来,陈文港从杂七杂八的消息源中抽丝剥茧,拼凑原委。

他们说霍念生猥I亵了一个女学生。

陈文港跪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翻着字典查“猥

|亵”的意思。

那个女孩子据说是霍念生某个堂兄弟的同校同学,关系听起来有点绕,是在霍家做客留宿的时候出的事。陈文港觉得吃惊,他回想霍念生跟他讲话的腔调和表情。虽然对方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嘲笑和作弄他的意思,然而从个人情感上,他还是不愿相信对方会做出下|流行为。

霍念生似乎不像那些谩骂和攻讦里形容得那么坏。

但陈文港的个人想法无关紧要,也无人在意,这桩丑闻纷纷扬扬闹得城皆知。霍美洁在家里打电话:“哎呀,我觉得不一定是这么回事,说不定他们是在交往……”

她不知在和谁叨叨,碰巧被走进客厅的郑秉义听见:“言多必失,跟你说了不要跟别人到处讲这些,正在风头上,让别人知道‘郑太太也怎么怎么样’,牵连进去你就高兴了?

霍美洁悻悻挂了电话。

>陈文港的生活依然是上学,放学,和家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在家教眼皮子底下完成功课。除了学业,还要上礼仪课,朗诵课,钢琴课,小提琴课,乃至形态形体……

钢琴课间隙,陈文港坐在琴凳上,郑玉成靠在他旁边,手指搭在黑白键上:“看吧,跟你说什么来着,霍美洁能有什么好亲戚,郑茂勋的表哥就不是什么好鸟,原形毕露了吧。

陈文港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只问:“你了解他………你和他也不是很熟吧?”

郑玉成满不在乎:“知道他人品烂就要离远一点,难道我们和每个坏人都要很熟才行?”陈文港点点头没说话,他对此仍旧持怀疑态度,但不想就这个问题跟郑玉成争执。只是再到山脚站牌等公交的时候,陈文港总忍不住四下张望,想霍念生会不会再次出现。对方是请他吃过冰淇淋的交情,他想鼓起勇气直接问问当事人,那些是不是真的。如果霍念生说不是,陈文港想优先相信他自己说的。

但之后很久,他都没再见过霍念生。

据说霍念生出国了,总之结果就是销声匿迹,他不再在本城抛头露面。

陈文港不知道女孩子那边是什么样的处理结果,那毕竟是霍家的家事,而霍家不可能放任消息肆意发酵,刻意地渐渐把热度压了下去。

满城风雨的动静再大,只要时间够久,一切会慢慢被淡忘在脑后。每天、每周、每个月都有新鲜事发生,眼球要不断追逐新的刺激。

这件丑闻不再是新鲜事了,但每当提起霍念生这个名字,还是会想起有个污点在那里。大

不过霍念生倒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他名义上是去留学,偶尔还会在寒暑假回国,陈文港在个别场合见过他几次,但都是匆匆一瞥,碍于郑玉成的感受,不曾好好打过招呼,何况对方给人的感觉,越来越遥远而陌生。

这几年来,霍念生大部分时候待在国外,据说他在华人富二代圈子里很有名。不是积极正面的那种名声。

知情人讲起,总是一副暖昧语气,掺杂着艳羡或鄙夷的表情,描述霍公子过着何等花天酒地的生活,去夜店酒吧必开黑桃A,跑车一辆接一辆地换,寻欢作乐,手头好像从不差钱。

因为行事高调,有时照片还会传到国内来,被小报刊出,配以耸人听闻的标题,说看来这位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也怪霍

家还在供应无度,难怪一辈又一辈都是浪荡子。

陈文港听这些话一直听到十五岁。

同学里也有这个类型的败家子——毛都没长齐就熟门熟路往夜总会跑,知道怎么点小姐,互相之间炫耀攀比,一副高人一等的嘴脸,生活不检点到令人生厌。

因此在郑茂勋和郑宝秋的生日宴会上看到霍念生时,他下意识避开眼神。

正值暑假期间,霍美洁把回来探亲的侄子也叫来参加,其余到场的俱是世交和亲戚家的孩子,比起同龄人聚会,更像一个小型的交际场所,大家穿着正装礼服按小圈子扎堆。

霍念生身边围着三五个狐朋狗友,他相貌越发成熟,比年少时更加鲜眉亮眼,眉骨突出,眼窝深邃,以至于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显出一种格外的风流多情。

如果不知就里,这是一副能够吸引无数飞蛾舍身扑火的皮囊。

而陈文港是长大了,四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小孩子步入青春期。说来也巧,他第一次见到霍念生,对方只比他现在稍大一点。那时候陈文港仰望着霍念生,觉得对方可以遮天蔽日。

如今他自己也长高了,长大了,不会再被同龄人欺负束手无策,跟在后面敢怒不敢言。郑玉成附耳低语:“你小心,别跟他靠太近,都不知道带回来什么脏病。”陈文港“嗯”了一声,说好。

郑玉成犹不放心,叮嘱:你还记不记得姓霍的以前的瓜?挺恶心的……陈文港推他:“这么多人呢,你在这讲也不怕别人听见,谨言慎行不记得啦?”他们两个说说笑笑,偏巧霍念生也看过来,冲这边举了举杯。郑玉成冷哼一声,拉着陈文港走开了。

生日宴会进行到切蛋糕环节,有恶趣味的同龄人开始奶油大战。而陈文港从来不懂这有什么好玩的,端着碟子,趁人不备悄悄溜到花房,谁知一推门,跟霍念生冤家路窄撞到一起。

碟子里的蛋糕颤巍巍地倒了下去,奶油沾到对方礼服上,他心里一惊,连忙道歉。霍念生倒没在意,自己掏手帕擦了擦:“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陈文港礼貌点头,回避跟他叙旧:“这个外套……要不我帮你送洗吧。”

霍念生似笑非笑:“又不记得我了?”

陈文港摇头:不会。

他又补充:“我记得小时候你帮过我的忙,那

时候还没谢谢你。”

记得当然是记得,只是熟悉也谈不上。不知不觉,他在郑家已经住了七年,这七年令陈文港改变良多,认识的朋友也多了很多。跟眼前这人打过的交道,统共那么两三次而已。

一方面,对方曾经帮他讨回钢笔,请他吃过冰淇淋,的确值得感谢。另一方面,也懂了很多之前不懂的事,比如见过很多人,擅长拿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背后其实都有所图谋。

防人之心不可无。陈文港对霍念生怀着基本的警惕。霍念生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陈文港眼睛往地上看:没什么。我们的话题太无聊了,你肯定不感兴趣。霍念生突然迈腿,陈文港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完是本能防御的动作,霍念生轻哂,微微靠近了一些,上下打量。他的目光像台X光机,含着某种锋利的透视意味,像能把人照得无所遁形。

陈文港在他目光下,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霍念生淡淡笑了一下:“到底小孩子长得快,你的变化真大。”他唇角又露出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嘲弄的笑意,总让人觉得话里有话。

而且他似乎对谁都这个样子,嘲弄意味着看不起任何人,也拒绝任何人走到他心里去。陈文港如芒在背,他几乎想象不出自己小时候怎么有勇气和脸皮去搭霍念生的顺风车。

刚刚离得远还没感觉,直到站在一起,发现霍念生还是高大的。他比还在发育期的陈文港高出一头还多,陈文港仍需仰脸看他,这时那种遮天蔽日的感觉隐约又回来了。

如今眼前的人身上充满成熟男人的力量感和压迫感,依然像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无形的压力令陈文港再次微不可察地退了半步。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在霍念生眼底。

霍念生刚说的倒是真心话——陈文港的确变化很大。人肯定是要成长的,不可避免。他现在变得知道进退,懂得如何待人接物,学会隐藏心思和想法,懂得要不得罪人地粉饰太平。

看来这些年他在郑家学会了很多东西,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但比较起来,还是小时候那样好玩一点。

霍念生噗嗤一声:长进不少,现在会说话了。但跟我打太极,这就免了吧。陈文港讪讪,一切心思在他面前仿佛无所遁形。

霍念生自顾自把手帕

叠起来:“何况我不喜欢被人糊弄。你可以直接说,不喜欢我这样的流氓、败类、人渣,想让我离你远一点,诚实话我听起来还顺耳一点。

陈文港下意识地想摇头。

但霍念生没给他留机会。

忘了这段对话是怎么结束的,陈文港只记得他把手帕装起来,转身就走的背影。

蛋糕已经无心再吃,只有霍念生临走前皮笑肉不笑的眼神还阴魂不散钉在身上。陈文港脸上后背都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对方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他却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

但他还太年轻,分析不出问题根源,而且也没有机会弥补。夏天过去霍念生就出国了,之后几年都没再回来。

这年的见面只是个小插曲,除此之外,陈文港的生活按部就班地继续往前。

他再次蹿高了一截,同样经历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阶段。青春期一到,不管快乐还是烦恼都接踵而至,这是一个极速伸展枝丫的年纪,陈文港很少有工夫再想到霍念生。

毕竟时间也久远了,回头看去,童年时的那点温度,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回忆。

陈文港和郑玉成关系越发亲密,他们一起高中毕业,一起进入大学。

郑玉成在十八岁生日宴会之后向他喜欢的人表白。

懵懂的感情一夜之间落地开花,顺理成章地确定关系。

陈文港接受了他,但他们都知道,这段感情不可能得到允许,只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地下恋情持续了两年,其实纸包不住火,秘密不可能永远是秘密。

郑宝秋是最早察觉端倪的,后来亲近的朋友也免不了有所察觉。好在大家都有分寸,只要不是想撕破脸,总不至于有人明面上挑事,比如跑到郑秉义面前告发他们。

但陈文港始终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祝福他和郑玉成。

他想起小时候刚转学那阵子,乍进入新的环境,几乎无法融入群体——这里的同学大多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小姐,跟他天生就是截然不同的人。有些同学嘲笑陈文港土气的发型,嘲笑他廉价的铅笔橡皮,嘲笑他可怜的英语水平,嘲笑他没出过国,不会任何乐器…

郑秉义是家里的男主人,不会注意那么多细节,林伯要操心的事多,过

段时间才发现不妥。照顾不善的保姆被罚了一个月工资,陈文港衣帽间里部换成材质高级的衣服,他在学校用着和郑玉成一模一样的文具,回家在家庭教师的监督下苦练英文读写和口语。

但原来嘲笑他的同学依然会找到新的刁钻的理由笑话他。

为了维护他,郑玉成有时跟别人理论,但不会像卢晨龙一样粗鲁地动手。

而这些微妙的矛盾也不像抢回块橡皮一样简单,陈文港从那时就意识到,也接纳这个事实:有人永远不会真正接纳他,跟他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能不能配得上郑玉成无关。

好在不是所有学生都眼高于顶,他也交到一些家教好有涵养的知心朋友。

但同龄人的圈子里,不管抱有善意还是恶意,其实都一致地不看好他们。

郑玉成有个爱玩的朋友包了酒吧,请一堆人参加派对,陈文港便跟郑玉成一起去了。其实这个朋友就是不待见他的那一类,刚到不久就把郑玉成拉走,要上那个透明的舞台跳舞。

郑玉成碍于人情难以拒绝,只是拽了一把陈文港:“你一起来吧。”

陈文港看了看群魔乱舞男男女女面贴着面的舞池:“我不太会,我还是在卡座等你。”他看着郑玉成跟朋友一路下到舞池。

酒吧灌满噪音,陈文港换了个位于角落勉强安静的地方,一边啜鸡尾酒一边回消息。旁边有人落座。陈文港抬头,映入眼帘的面孔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深邃的五官在旋转球的光芒下变幻着具体的形状,镭射光线交织成迷幻的背景。他愣了片刻,霍念生这个名字才从记忆里滑到嘴边。

但还是没叫出来,霍念生已经变得很陌生。直到对方懒散地开口,那把带着戏谑的声音才多少拉回一些距离,显得没有那么生分:“你怎么没跟郑玉成一起去跳舞?”

陈文港摇头,依然用同一个借口:“我不会跳。”

霍念生眉梢挑起,下巴指指台上:“有什么难的?看看别人怎么跳的,无非就是踩踩音乐的点,扭腰扭胯,光线那么暗,人又那么多,关键在于放得开,连这也不会?

陈文港不知如何回答。

霍念生噗嗤一笑,像是懂了:“哦~你这种斯文的学生,放不开。”

陈文港终于客套地喊了声“霍少爷”,跟他寒暄:

“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霍念生端杯,淡淡地说:“有两年了吧。你之前不知道吗?”

两年,那就是已经回国定居了。陈文港对此一无所知,不免有些尴尬:“我还没听说。”

“没关系,我没在本市住。”霍念生眯着眼,“我记得我出国的时候你还挺小的,一转眼都上大学了。离开这么多年,都是物是人非的感觉。听说你还跟郑玉成谈上恋爱了?

“是吗?”陈文港不想正面承认,于是反问,有人这么说我们?“你不否认,那就真的了啊。”霍念生哂笑,进行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

你们学生谈恋爱都是什么流程……牵手,接吻,找个花前月下的时候订酒店上床?“这个是我们的隐私吧。”陈文港感觉受到冒犯,把嘴角崩成平直的线,瞪了他一眼。

别不高兴,不说了,你继续坐。”霍念生摆摆手拦住他,我知道,口头性骚扰也是性骚扰,我这个人就是嘴上没遮没拦,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计较。

“我们没想过公开。”陈文港委婉地说,所以也不想搞得大张旗鼓。

“那很好,我没有闲心泄你们的密。我只是建议一下,你为自己提早做点打算。”霍念生却说,毕竟以你的身份和性别,想嫁进郑家是不太可能了,所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是要个好前程,还是只要爱情,哪怕诚实地说,就是想捞一笔——这种事越早想清楚对你越好。

陈文港本已不想理会,听到后面半句,反唇相讥:“还有想要爱情的选项吗?”霍念生笑了笑:“只要你能接受将来跟别人分享一个男人。”陈文港蹙起眉,闭上嘴,既然这样话题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但他又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霍念生整晚上一直在故意开罪他。

只是陈文港不理解,他和对方十年来面都没见过几次,利害关系更谈不上。他没有得罪过霍念生,凭着那点模糊的印象,甚至对这个人隐有好感,霍念生却一见面就开始咄咄逼人。

说到底,曾经的接触也不过是一些只言片语。他不曾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何谈了解。再说就算了解,人都是会变的。

>霍念生会变得更加成熟世故,戒备深重,每句话都带着疏远隔阂,他又何尝不是。

当初陈文港站在站牌底下等公交的时候,还是个用冰淇淋就能哄好的小学生。现在想来,霍念生看到他,怕不是也觉得面目非,不过一个削尖脑袋想跻身上流社会的钻营客而已。

郑玉成从舞池回来的时候霍念生已经走了,陈文港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处。

怎么了?无聊?

没事。你怎么不去玩了?

陈文港没跟郑玉成提起刚刚的对话——抱怨不休难免显得叽叽歪歪,何况郑玉成也不是万能的,没义务帮他解决所有问题。既然霍念生不喜欢他,以后见面躲开就是。

只是事与愿违,自这次偶遇之后,在各种场合碰到这个人的概率反而直线上升。

遇到了,霍念生又总是当面讲些冷嘲热讽的话,让陈文港一度怀疑,对方到底是看不惯他的痴心妄想,觉得愚蠢,还是他在不知道的时候,其实做了什么让对方不能原谅的事。

江潮街上家家户户辞旧迎新,春节将至,阿姨热情洋溢地搞完了大扫除。

霍念生在家里收拾东西,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盒子,陈文港从郑家把自己的东西打包搬来,有些瓶瓶罐罐至今还没整理,翻开狭长的盖子,见里面装的是支老式钢笔。

这时陈文港恰巧进屋:“你别给我扔了。这是我爸爸留下的遗物。”

他扑过来,被霍念生一把捞进怀里:“别冤枉人,什么时候乱扔过你的东西。”

陈文港搂着腰上勒的胳膊,蹭了蹭他也跟着笑了:“怕你不记得了。”

霍念生顿了顿,低头在他发顶亲一口:“我只记得有的小朋友,自己的东西被抢了都不会反击,可怜巴巴等着人家大发善心,当时我还想,没见过这么傻的孩子。

陈文港扭过头去,笑道:你大,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应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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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念生说:“这不是因为你没用过吗?”

陈文港说:“我那次之后也长了心眼,知道经常拿出来,说不定怎么就弄坏了。”他一边说,一边写了几个字,随手在纸上画了个心形,刷刷把中间涂满了。霍念生笑了笑,向他伸手:给我玩一下。

陈文港把钢笔递给他,霍念生又蘸了蘸墨水,在白纸上画了两个火柴小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穿着礼服,矮的那个穿着衬衫和背带裤,支棱着腿分别立在心形两边。

陈文港笑着到处找手机来拍:“快,霍少爷的大作,我要去问问有没有人愿意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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