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橘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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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戏开演,孔有节便眉头紧皱,似乎是觉得让一群破丘八在军营里看戏,实在是过于胡闹,不成体统。

等吴眉张嘴,开始唱第一段时,孔有节失声:“怎能让女子来?此乃军营,群雄汇聚之地,女子在此,是不要清誉再也不要嫁人,也不顾家中女子名声了不成?”

此话出口,才发现竟无一人出声附和,现场就没一个人搭理他,都在专心看戏。

世人追逐权威,以往圣人公靠着祖宗的余荫取得了话语权的权威,自然是走到哪都有人敬重,但禹国的权威却从始至终都没建立在儒家那一套上,当初反了孟人的也不是儒生,是背煤的驼子一怒之下举了反旗建立了禹。

禹国和泽国一样,是不折不扣的以武力建国,得国肯定是正的,之后皇帝又是君主也是军主,他们用军队统御一切,承安帝的权力也和他的军方势力分不开。

秋瑜:说白了,这两家建国时都没靠儒家,儒家是人家创业成功后蹭上来想入股的。

禹国那边刚开始还真给了顶着儒家名义的那些人不少股份,将各地文人大族的贤才拉到中央为官,但之后是什么光景大家也看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从皇帝到各地军所都穷得荡气回肠,早些年要不是承安帝的兄弟海王、还有一个公主拿命打仗,说不定北孟就打回来了。

那么本该给他们拿去打北孟的钱呢?他们的粮饷呢?各地百姓的田地和收成呢?都上哪去了?

后来太子又带着他的吕家军将各地犁了两遍,光景才渐渐好转,这就导致哪怕大家心里明白正经儒生不是四大家族那个样儿,这里头还是有一心为民的好官,可心里已经生出对儒家的质疑。

一颗老鼠屎臭一锅汤,一吨老鼠屎直接让大家都看不出汤原来的颜色了。

禹国如今有三大上司,两正职一编外,承安帝是一国之主,太子秦湛瑛则是所有军士的小爹,没他军士们就没有军粮、新衣和装备。

还有吕晓璇这个为禹国输送了大批将才和一个太子的编外老板,有些臣子心中就戏称女皇是大禹诸臣工的“野爹”或“海外那个富贵后时不时支应家里的姑奶奶”。

就这三个权力最大的皇权持有者,有哪个是真把儒家看眼里的?

承安帝和女皇这两个算了,大家都知道这两位学问做得不行,太子是学究天人状元随便拿的,但他对文官的态度似乎也就那样,犯罪了立刻收拾绝不优待,给不给升官则看能耐,没能耐的话便是自称孔圣人的亲孙子,人家也不带搭理的。

而苗将、程开路这批人,还有天然就被儒家敌视的女官集团,这些人和儒家更是有严重的利益冲突的,儒家发展到如今,其观念思想都是会鄙视打压他们,好在法理上占据高位攫取更多利益,于是他们也对文人儒生翻白眼。

数完这些,秋瑜就不意外孔有节没人搭理了。

边军整个就是个吃文官亏的受害者大本营,姓孔的敢来这里,的确被祖宗留下的余荫惯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秋瑜默默剥着橘子,橘子是提前放在炉子上烤过的,香气浓烈,剥好了来不及吃,就听到台上《警醒录》唱到了第二节。

这一段可精彩了,讲的是讽刺文官受贿的情节。

吴眉眉眼横飞,满面得意,音乐急促起来,吴眉用一种远高于戏曲常用的唱词速度,清晰地把词给了出来。

“你道那清官便毫无破绽?错错错,他要吃饭,要穿衣,族里要建大宗祠,儿孙要远大前程。”女子修长的指尖虚虚点着,“你且给他儿孙一个小官,他必投到顾相,从此忠心耿耿,将清廉彻底抛开!”

和吴眉相对的清官则怒目圆睁:“奸人休要使这阴私手段,我儿孙前程自有他自己挣,功名自己考,升官自己拼,何须一个奸相来笼络!”

吴眉哈哈大笑:“你是见识少,不曾见那贱人,给钱跪,给官跪,你膝盖硬,他膝盖软,看看最后是谁好!”

看到这,孔有节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秋瑜看得偷偷发笑,伸手去摸橘子,却发现他的橘子不见了,他悠悠一叹,把手搭桌上,继续看戏。

《警醒录》篇很长,要唱完得三天三夜,就和追几十集的连续剧似的,吴眉今晚就唱了两节,便退下喝雪梨汤了。

承安帝又请孔有节去伙夫营吃饭,孔有节这会儿把表情调节了回来,却不料进了伙夫营后,还是被其中的味道冲了一下。

平心而论,为了预防疫疾,禹军军营的卫生指数远高于许多百姓,为了除虫,秋瑜不惜用附近的矿石和大量盐调出了扎皮肤的药水,押着军士们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把自己从头到尾泡一遍。

可男人多了么,味儿就真的避免不了,这还是黄种人基因变异过,体味远低于其他人种的缘故呢,自然,军营是不可能用檀香熏营帐的,娇贵的贵族大多不爱来军队里也是这个缘故。

然而皇帝赐宴,孔有节还能怎么办?那《警醒录》一唱,他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此时必然要夹着尾巴做人。

当初孔家做了孟人的臣子,的确是打了那些忠于汉人王朝的忠诚派文臣的脸,可若是他们不妥协,如何保得住圣人一脉呢?他们也是不得已啊!

这么多年的圣人公做下来,历朝历代的皇帝对他们只有封的,若是禹国皇帝不给爵位,难道是要逆了圣人道统吗!

孔有节内心思绪流转,差点被口中的馒头噎死,他努力翻着水,端起汤喝了一碗,才回过气来。

这饭食如此粗粝,看那承安帝却吃得很香,这禹国皇帝别的不说,装样子当真是有一套的,难怪威望如此之盛,观起敢豁出皇位与泽结盟,心中也颇有丘壑。

天下迟早是秦家的,孔有节心中一定,心想即便是要被折辱,要被为难,这禹国的一统也是一定的,拦也拦不住,不如顺着对方来,只要保住孔家在山鲁道的经营……

就在此时,他听到那秋将军柔声说话:“汤不烫了,你老是胃里泛酸,喝点汤缓一下吧。”

孔有节定眼看去,才发现秋将军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少年,身穿素青衣裳,外罩皮甲,一看就知道是军中文官,不会亲自上阵的。

只是这少年的容貌,实在是……惊心动魄呀,孔有节生平阅美无数,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角色,仿佛人间春景都汇聚于一身,又清冷如天雪,望之不似凡俗。

少年皱着眉说:“怎么汤里头没虾皮?你说那东西补钙,我可是专门往补给里塞了许多,谁贪了!”

有杀气!周遭凡是感知灵敏一些的军士都背后一紧。

秋将军不紧不慢地回道:“有些人吃虾过敏,前阵子有个浑身发肿的,要不是我在场,那人就要窒息死了,所以虾皮就放汤旁边,能吃虾的自己舀一勺放汤里,你要的话,我帮你去拿?”

“算了。”少年从包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

玻璃罐子,装着红彤彤的豆瓣酱。

少年把豆瓣酱放馒头上吃,又起身将罐子放在虾皮边,其他军士也不知道这少年是哪来的,只知道秋将军偶尔将腐乳之类放在长桌上与军士分享,东西摆这就是所有人都能吃的。

有些大胆的过去舀了一勺,果真又香又辣,十分下饭,就是辣过了头,嘴唇都辣得红肿了,可好这一口的人就会立刻被折服,从此皈依辣党。

秋将军又起身给少年打汤,他把饭吃完了,走到孔有节对面,承安帝旁边,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承安帝便挪了挪,给他腾了个坐的地儿出来。

“何为仁?”

孔有节一惊,心中惊疑不定之际,还是回道:“仁为爱人也。”

儒家五常(不是联合国那个五常)分别是仁义礼智信,仁为首,是孔子思想千年以来的核心。

“何为义?”

“尊长尊贤为义。”

“口头说说便是仁义?”

“自然不是。”孔有节起身一礼,原地迈着方步,装模作样捋着胡须道,“仁义的最终,便是礼,是教化,孔家多年来诗书传家,解读经典,便是传播仁义之礼于众生,为天下读书人做表率。”

少年也回手一礼:“若天下读书人将一个世修降表的多朝家奴视为表率,也难怪这吏治越发浑浊,四处都是贪婪的蠹虫,有时军队打仗时,前线吃紧后方紧吃,吃完一家再吃下一家,受教了。”

“你!”孔有节睁大眼,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心中涌起万般的羞耻与恼怒。

都说骂人不揭短,这人怎能当面说出如此毒辣之语!

秦湛瑛却从背包里拿出一份文书,厚厚一叠,拿针线穿成一本。

“我看了山鲁道近些年的耕地,只能说,触目惊心,偌大一个山鲁道,自耕农还不如八山一水一分田的闽福道,和他们家一比,焦家都是良善人家了,我下令处斩焦家家主时他们说自己勤俭自持,与民为善,我看这山鲁道的状况,竟是差点有了当初的确误会了焦家的错觉。”

“有些人满口仁爱,可他们仁爱的人,只有读书人,百姓在他们眼中不是人,只是牲畜。”

秋瑜附和:“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要推行田亩税,再按人头收税的话,土地兼并只会越演越烈,农民会过得很苦。”

秦湛瑛淡淡道:“要不是为了百姓,我改税做什么?有关孔家的处置,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既然孟人打来的时候,孔家做了孟人的官,就不要再自诩高贵了,没有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的道理,禹国不会给不忠的狗封爵,我们只给人封爵。”

“我来此不是和你们商量,而是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秦湛瑛起身:“若是明年秋收的税收数目不对的话,就什么都不用说了,犯罪的都按律判,没犯罪的好好养小孩,长大了送去让他们自己考功名,干干净净过一生,也算打倒孔贼,救出那位被人借着牟利千年的孔夫子了。”

太子对承安帝一礼:“孔家的事到此为止,大伯,您看如何?”

承安帝:“可。”

秦湛瑛将吃完的碗碟交给秋瑜:“那我们接着谈正事?有关老陕的事,我心中也有想法。”

一提打仗,将军们就来劲了,大家纷纷跟着太子走。

秋瑜抱着碗筷,思考片刻,先去给太子把餐具洗了,拿高度数的烈酒冲了冲消毒,又擦干净包好,才让部下去点兵马,和孔有节说:“孔老先生,在下有句话,劝予您听。”

孔有节木愣地望着秋瑜,就见秋瑜正色道:“伤重之时,必要割去烂肉,才能让创口有痊愈的机会。”

见孔有节的脸色,秋瑜就知道这事是没完的。

唉,瑛哥这人就是脾气太硬,嘴巴也毒,估计是被山鲁道自耕农的数量给气着了。

秋瑜记得史书上秦湛瑛的做法,是对儒家经典重新解读,因为瑛哥本人也是念过这些书的,他一直认可书中好的部分,直到现在也没说要把儒家一竿子打死。

至始至终,秦湛瑛只是要孔家别继续作孽而已,他甚至都不要求孔家人从今天开始就重新把骨气捡起来。

他真的,秋瑜哭死!

秋瑜和孔有节解说太子的真实用意,希望老头别作死。

回到大营,秦湛瑛正在说他带来了新的粮饷数量,帐篷内的气氛很好。

这世上从来都是只有加着锅子煮大米的,没有空着肚子讲道理的,秦湛瑛脾气暴烈但大家都服气他的缘故就在这,跟着瑛哥,大家都不怕饿肚子了。

秦湛瑛:“孔氏族人已过万,又有私兵,如今山鲁道与国中之国没有差别,而且他们对孟人卑躬屈膝,对汉人却未必,要防止他们回头捅刀。”

承安帝劝:“湛瑛,倒也不用把他们看得太坏。”

秦湛瑛:“大伯的意思是要赌他们的人品?”

承安帝:“大伯的意思是就算他们要往回捅刀,场面也乱不了,压得住的。”

大伯说得有理,秦湛瑛思考片刻,提出问题:“那在他们捅刀时被当刀子使的老百姓怎么办?此处民心要不要了?明年春耕还做不做了?”

承安帝:“嗯,这是个难题,总不能因为一个孔家就让山鲁道的百姓和我们离了心,日后也不能继续让他们待在山鲁道了,湛瑛,依大伯的意思,干脆将他们都迁走。”

帐篷里安静下来,承安帝左看右看,心中忐忑,他说错什么了吗?

秦湛瑛缓缓行礼:“大伯计谋精妙,侄子佩服!”

太子第一次如此大力地给皇帝的想法点赞,帐篷里一群将军也是多年的老官了,他们立刻反应过来,纷纷出声表达对皇帝的敬佩,将这个迁人的法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承安帝就怪不好意思的。

秋瑜偷偷走进来,努力憋着笑。

接着秦湛瑛就说:“老陕道那边让秋瑜带人过去,大伯你之后可以带着孔家回京城,山鲁道这边便交给我吧。”

秋瑜一惊:“我去老陕道?”

秦湛瑛回头,指着他:“对,朝廷决定了,就让你去。”

此时此刻,朝廷这个词特指“秦湛瑛的一言堂”。

秋瑜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秦湛瑛就用皇权把他明年的去路定好了。

待到散会,大家各回各家,秋瑜低着头走出帐篷,就感到衣角被扯了一下。

“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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