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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棠出发南下之前,跟宿怀璟一起回了趟宁宣王府。
容明玉很忙,大多数时候不是在勤政殿议事便在六部和内阁行走,容棠回家的时候他不在府内,小世子觉得超级开心,拉着自家崽崽跟王秀玉一起吃了顿饭。
决定出发之前宿怀璟便差人回府通报了王妃,因此王秀玉虽说不舍,但也不算太惊讶,反倒因为儿子带着儿媳回家跟自己吃饭,她推掉了府中许多琐事,安安心心地跟他们待了一整天。
容棠好多话想要叮嘱,但仔细想了想也没有必要。
除非跟男主有关的人物和剧情,其他就算有蝴蝶效应多半也不会有太多出入。
王秀玉前两世死在庆正十一年,宫里来的太医诊断是操劳过度,以至心力憔悴而亡。恰好那段时间大虞朝堂正在最动荡的时候,宁宣王府朝不保夕,王秀玉死在一个萧瑟的秋天,容棠虽两次都有提前嘱咐,也在死期前夕寸步不离地守着王妃。
但他到底有任务要做,哪怕逃开了原著或者上一世的死期,王秀玉依旧会在那段时间里逝去。
这种情况发生的太多,不止王秀玉一个。
他想过救沐景序,但也没能救下来。
系统跟他说,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物都有既定的宿命,他救不下来、也无法改变。
于是容棠开始抄经书。
他仍旧不知道这一世究竟会有什么变数,是否能朝他希望的方向改善一点。
但至少宿怀璟已经改善了许多许多。
想了又想,容棠还是又一次跟王秀玉说不要太过操劳,他原还想将双福留在京中照看,但王妃坚决不要,甚至还要另外拨几个小厮丫鬟随行伺候,容棠哭笑不得就要拒绝,宿怀璟却按了按他手应了下来。
容棠有些纳闷,回程的路上问他为什么,宿怀璟笑着说:“你要出远门,母亲总会担忧,便是带了再多下人和盘缠,她也害怕你在路上会受委屈,若是再不同意她往你身边放几个人,怕是你走多少时日,母亲就会惦记多少时日,反倒容易忧思过度,对身体不好。”
宿怀璟从容又淡定地说出这些话,容棠懵了懵,蓦然感觉自己好像还没他更体谅王秀玉,稍稍有点不好意思。
可他还没表达出来这意思,宿怀璟就又按着他的手,漫不经心地点按手上穴道帮他疏松筋脉,道:“棠棠不必反思,你与母亲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对亲密的人本就不需要事事三思,随心所欲一点更好。”
或者说亲情虽然需要维护,但说到底血缘、母子,本就是这世上天然的馈赠,若是在这样的关系面前还要过分拘泥,反倒容易让人离心。
宿怀璟分明自幼就失去了亲人,却看得比容棠还透,甚至本能地替他着想与考虑。
容棠心念一动,马车外虞京城夜市一如往昔,高楼晚灯、戏曲怜歌,月又快团圆,高阁之上灯笼与月色星光相映,又影影绰绰地顺着夏夜微风吹进车厢。
桌上烛豆燃香,容
棠轻声问:“我们是亲密的人吗?”
宿怀璟手上动作微顿,
抬起一双凤眸静静地凝望容棠,
唇瓣开合,语调温柔:“棠棠想说什么?”
容棠抿了抿唇,道:“想说你在我面前可以放松一点。”
可以卸下一点防备,可以恃宠而骄,可以蛮不讲理,可以要求良多。
我都会顺着你。
宿怀璟听出他话里未竟之意,眸一下弯起,眼中光辉比天上皎月还要清亮,他勾了勾唇,道:“棠棠于我,是人间明月。”
不是什么简单的“亲密”,是珍视、庆幸、仰望,又过分偏执地想要拥他入怀、私藏明月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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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清晨,马车从永安巷出发,穿过城门,一路向南方行去。
京中还留了不少事,比如他们至今仍没有见秦鹏煊一面,比如武康伯世子每次见到盛承鸣都会被二殿下不轻不重地问一句“表兄与表嫂可原谅你了”。
但宁宣王府有容峥,容棠不愿操那个心,他跟宿怀璟只是一路走走停停,慢悠悠地从京城晃到了江南,终于在五月的最后一天踏上了徽州。
容棠昏昏沉沉了一整路,却在路过大山的时候清醒过来,让车夫停下,弯腰下了马车。
宿怀璟跟他一起,徽州山水众多,风景奇好,但却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容棠站在一棵上了年头的榆树阴凉下,远眺群山之中的茶庄和人家。
时间正好,逼近正午,山村间低矮土房三三两两冒出白烟,鸡鸣犬吠偶尔传来,稚童在村口玩闹,一只过夏的知了就足够他们玩一整天,幼儿不知人间疾苦。
漫山遍野碧绿色的茶树,每一棵都是这些人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容棠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宿怀璟走过来牵住他手,轻声问:“棠棠想住在这里?”
容棠摇头,收回视线:“我只是觉得这里风景很好。”
景好、天气好,进山之后天气一下凉爽了下来,不像正炙烤的炎炎夏日,很适合避暑。
容棠转身就要上马车继续前进,他们此行是想去苏州,原不会路过这,是容棠途径两省交界处的时候突发奇想,顺口提了一句想去看看山,宿怀璟便命车马改了道。
他想要什么,宿怀璟从来没有不应的。
所以当下容棠刚转身,宿怀璟便牵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弹。
容棠怔了怔,回头望他,宿怀璟却径直带着人穿过了茶林小道,一路奔人家而去。
“我饿了。”他说,“找户人家吃过饭再走吧。”
容棠懵懵然地看着他一路风风火火带着自己行路,认真挑了一座院子,敲了敲柴门,礼貌而又有分寸地站在门外跟家主人交流:“我与我丈夫游玩路过此地,接近饭点腹中饥饿,敢问能否在您家借一顿便饭?”
家里好巧不巧是一对同性夫夫,丈夫外出务农,夫郎正在家做饭,闻言稍愣了一愣,就红着脸应了下来,将他们迎进院内,转身又回柴锅前添了一把米。
院中兴了绿汪汪的小菜园,豇豆爬上竹竿,鸡毛菜正一茬吃,粗布麻衣的青年在院中摘了一篮子新鲜蔬菜,又将视线落到了角落里正低着头捉虫吃的走地鸡上,神情很是犹豫。
容棠注意到他表情,立马就想阻拦,对方却好像已经下定了主意已经要往那边去了。
宿怀璟开口道:“谢过小哥,可惜我夫君身体不好,大夫交代油腻荤腥一律都要少吃,无缘品尝美味了。”
他说的很是惋惜,视线扫了一眼那零星三五只鸡,又转落向青年人脸上。
后者明显一怔,脚步停下,遗憾怜惜的目光就落到了容棠身上,宿怀璟暗地里捏了捏容棠的手,他立马偏过头闷闷地咳了许久,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一片水雾,脸颊都通红,一眼望去就虚弱得不像样。
青年明显大惊,忙不迭地给他倒了茶,这才没打那几只鸡的主意,不过临走前还是不甘心,又去鸡笼里掏了几颗蛋。
容棠望了望他手掌握度,没忍住摇头叹了口气。
宿怀璟将茶水放到他眼前,温声问:“棠棠想吃鸡?”
容棠微愣,摇头:“我是觉得他鸡蛋拿的太多了,一看就攒了许多天,如果拿去集市上换也能换上几文钱,给我们吃好浪费的。”
他们是从京城大富大贵人家来的,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怎么会馋这几颗鸡蛋。
容棠说着还有几分清浅的不开心,恨不得去厨房拦住对方。
宿怀璟却倏然笑了出来,他就知道自家小菩萨是什么心性。
他捏着容棠的手,将茶杯递到他面前,道:“他看我们衣服也知道我们不缺,但他只是想将家里能招待客人的食材都给我们摆上桌,棠棠不必愧疚。”
盛茶的杯子也是粗瓷大碗,远比不上容棠在宁宣王府甚至永安巷用的那些千金难求的建盏,但宿怀璟将其递到他面前,他就顺势接过,喝前还小声嘟囔了一句:“我知道,我就是觉得——”
后面的话他没说,低下头抿了口茶盖住眸中神色,茶水入口的瞬间,他却亮了亮眸。
宿怀璟便笑:“很甜是不是?”
容棠点头:“嗯嗯!”
宿怀璟循循善诱:“那我们走之前朝他们买点带着?”
容棠一怔,转瞬明白他意思,那点微末的愧疚便散了大半。
他不是为了几颗鸡蛋愧疚,他是为了自己明知宿命却不可言说愧疚。
汛期之后,江南大片受灾,徽州万亩茶庄被洪水浸泡,茶农举家迁徙,有那没来得及跑的,直接跟世世代代种植的茶树死在了一起。
容棠在里看到的时候虽觉得难过,却没有具体实感——没有人会真的为了一本过分共情。
前两世这个时候他在前朝后宫尚且来不及折腾,江南洪水瘟疫于他、于盛承厉、甚至于天道来说,其实都是用来给主角打压政敌的筹码。
容棠看见报信的时候也曾恍惚,也在灯前枯
坐一夜,他甚至想进系统空间,让系统将他传送
过去看一看虞京大把金银珠宝掩盖下的江南,洪水究竟泛滥成了什么样子。
寥寥只言片语和几个体量庞大的数字,他会难过,但也没有真实感。
可系统告诉他锚点未解锁无法传送、男主正面临危机他不可以离开京城、任务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保证这个小世界稳定运转,不要因为一时妇人之仁而坏了计划。
水淹江南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要做的便是在这个事实上一举将江南巡抚拉下马,然后植入盛承厉的人。
容棠是天道的执棋手,未达到最终的结局前,所有的牺牲都有意义,所有的牺牲都必不可少。
整个世界的消亡与数百万人的受灾相比,是很典型的铁轨问题,哪怕容棠不愿选择,也依旧会被系统和天道推着选择。
容棠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正确与否,可是院子里传来蔬菜和瓜果的清香,厨房里白烟寥寥,菜籽油倒入热锅的哗啦声刺耳又鲜活。外出劳作的汉子归家,看见院中陌生人的瞬间愣了神,却又在听过他们的目的之后大笑着招呼他们坐下,魁梧的肩膀上扛着锄头,满是泥土的手上却握着一把小野花。
他在院中舀了水,清洗过手指和花-茎,便憨厚笑着捧花去了厨房送给自己的夫郎。
这是里没写过的真实。
是容棠远在虞京搅弄风云时未看过的真实。
也是他路过徽州时仍不自觉逃避的真实。
宿怀璟将他从榆树下的隐蔽处拽到了这份烟火璀璨的人间。
农家饮食清淡,他们来的仓促,对方竟然还准备了一桌子菜。
被热油烫得金黄的鸡蛋,上一年年底腌制了偶尔才会吃一点的火腿,刚从地里摘出来的小菜与豇豆,再配上一碗热乎乎的瓠子鸡蛋汤。
荤腥不过一点,容棠却吃得很开心,要不是担心会让人觉得自己饭量太大,他甚至还想吃第三碗。
可他放下碗眼神还不自觉往桌上瞟的神情一个也瞒不过,汉子大声笑道:“想吃就再盛一碗,你那点饭量还没我早上吃得多,身体怎么会好?要想养病,先得能吃!”
他劝得质朴而真情实感,容棠有些意动,立马就转过头亮晶晶地瞥向宿怀璟,后者见状止不住地笑,主动拿了他的碗又去厨房为他盛了半碗饭出来:“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容棠又快快乐乐地开始干饭。
用过午餐,汉子洗碗,宿怀璟便向青年提出要买茶叶。
对方有些惊惶,莫名还带着点受宠若惊,拿出一小罐茶叶来就说要送给他们。
宿怀璟接过打开闻了闻,又递回去笑着道:“多谢美意,只是我家中人口实在太多,不好吃独食,您家这茶这么清甜,带回去之后若是不给各个院子里分上一些——”
他顿了顿,表情带着点苦恼,道:“大家族里的闲言碎语,有时候可能比一整个村子上都多,我是外人,若做的不得体,实在太容易被诟病。”
容棠都快对他这张口就来的瞎话和演技免疫了
,在一边消着食散步,意料当中地看见青年皱了皱脸,又从屋里抱出两大罐茶叶给宿怀璟。
他似乎还想再压下价,可那汉子洗了碗过来,听见缘由,很是豪爽:“就按正常价卖,我家茶本来就是十里八香炒得最好的,你要卖便宜了别人该没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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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很好也没关系。”汉子接过茶叶,递给宿怀璟,“正是因为人好,才不会愿意你吃亏,放心吧。”
宿怀璟接了那两只罐子,笑着点了点头安对方的心,掏出银子给他们。
走之前宿怀璟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大哥有没有想过搬去城里?”
汉子一怔,疑惑道:“为何要搬去城里?我们在村子里,有茶田有亲人,过的很自在。”
宿怀璟笑了笑,抬手指向远处农田和山林,又回身摇摇指向一个方向,问:“那边河水连着江,徽州发过大水对吗?”
汉子脸色一僵,宿怀璟说:“庆正二年,天降大雨,徽州就被淹过,我略懂一点天象,从去岁开始星辰潮汐就动荡,大哥若是不急于这一季收成,不若带着夫郎去地势高的地方过一个夏天。”
对方将信将疑,脸色不定,宿怀璟道:“如果是我看错了,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若是我真的有那参透星象的本事,能救一个是一个。退一步来说,就算我说的是假话,大哥只不过休息一段时间,也不会有多少损失。”
他说完带着容棠离开,容棠从听见他跟对方聊天说的话开始就怔愣在原地半晌没吭声,这时候喉结轻滚了滚,仍旧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却问:“他们哪有钱去城里定居呢?”
宿怀璟浅笑道:“方才那郎君给我递小罐茶叶的时候,我趁势往里面塞了两张银票。”
容棠一惊,没料到他竟然还有这本事。
车队仍旧等在来时那棵榆树边,午后的阳光略有些刺眼,宿怀璟路过一座野池塘,顺手从里面折了一柄叶片宽大的荷叶递给容棠挡太阳。
容棠心下震颤,久久未说话,结果到最后反而是宿怀璟忍不住,快要沿着小道上坡的时候拉停他,腰腹一弯钻到了容棠头顶的荷叶下,坦诚道:“棠棠想说什么?”
容棠:“……”
想说你好像崩人设了。
他抿了抿唇,却问:“今年真的会有洪水吗?”
宿怀璟弯眸笑开,反问:“棠棠也知道不是吗,不然何必中途改道,又为什么望着那处茶庄发呆?”
容棠感觉自己心思被他看透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又指了指天:“大雨和洪水。”
容棠知道,是因为他看过原著,又确实在这方世界里待过两辈子,反复见证过这四年间的每一段历史。
可宿怀璟为什么会知道?
他又不是天道男主,谁会给他偏爱,让他知道这些东西呢?
宿怀璟闻言顿了顿,晶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容棠,片刻之后才又钻
()出荷叶外,牵着容棠往来路走。
“棠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宿怀璟道,“你说你从来没傻过,我说我没上过学也不多么真实。”
他说:“姨父家有私塾先生,家里表兄弟们上学的时候,我虽不能跟他们一起坐在书桌前听课,但我那位表妹。”宿怀璟顿了顿,轻笑了一声,“李盼烟,棠棠哥哥在松荆巷见过的。”
容棠皱了眉,他想起来当时去李府找宿怀璟时,这人正跪坐在李盼烟身边替她研墨的场景。
他怕宿怀璟觉得耻辱。
宿怀璟却笑:“我不觉得难堪,相反我还很感谢她,让我失去父母之后仍然可以念完四书五经,仍然可以饱读群书。”
李长甫西席请的一般,家里儿女大半也都没什么长进,可他却是个极好面子的人,藏书阁里收藏的书放出去不知羡煞多少平民学子。
宿怀璟在蜀地待了九年,李府藏书阁内的书他几乎倒背如流。
他笑道:“多看几本水经注和大事年表,就会发现旱灾、洪灾,甚至虫灾、瘟疫,乃至战争——”
“都是有规律的。”宿怀璟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天地间。
容棠愣了半晌,蓦然反应过来,不自觉地心疼,转眸看向他。
可宿怀璟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看不出一点破绽,甚至多余的情绪。
他只是缓慢又耐心地给容棠讲解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今年会发大水,又是从何得出的结论。
容棠却不自觉在想,他是为什么要去看这些书籍。
但好像宿怀璟自己就给了他答案:乃至战争。
他当时年纪太小了,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完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自己的天就塌了。
所有的亲人部死掉,李长甫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没有任何人能给他准确的解答,所以他只能自己想尽一切办法去找寻去探究,去找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接受事实的理由。
然后他发现这些事其实本身就有规律。
他比自己的父皇聪明太多倍了。
容棠嘴唇有些干涩,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然后反手牵住宿怀璟的手。
宿怀璟微讶,眸中透露出喜色,将刚刚的话题扔到了天边,自然而然地又贴近容棠一点。
容棠问他:“为何要提醒他们?”
马车就在眼前,双福遥遥望见他们,连忙起身招呼随行的车队整装,车夫拍了拍骏马,被驯化的兽正低着头吃草。
宿怀璟笑着,理所当然又心安理得,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小雀跃:“因为我跟你说过,棠棠又忘了,不过没关系,我不怪你。”
他说:“我记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