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满月爬上梢头。几株细细的胡杨在风中无力地晃动不止。
洛朝露回到寝殿之时,整个人才瘫软下来。
她浑身僵直地任由洛须靡派来的侍官们将一袭胭脂色的新裙罩在她身,为她细细打理纱裙上镶了金丝边的褶皱。
一层一层的裙摆,将她单薄的身段紧紧裹起来,像是结成的蚕茧,把人深深困在其中。
衣装毕了,朝露被人扶至妆奁前梳妆。浓黑的长发被盘成双环髻,再饰以三四枚镶着红宝石的金簪,如同沾了血的箭镞,将她头顶的发髻一道道刺穿。
朝露对着铜镜里花容月貌的女子,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毫无生机。
想起洛须靡方才对她美貌的夸赞,只觉下腹一阵作呕。她抬手摸了摸鬓角上方一枚垂落的金簪,只觉指尖竟比那簪子更是冰凉几分。
她将簪子缓缓取下,沿着面颊一寸寸滑下来。
精致纯金簪身嵌着于阗国名贵的玉石,珠光宝气。到底是乌兹国的王女。哪怕改朝换代,吃穿用度,都是最上乘最精细的物什,就为养着她这身矜贵却无用的皮囊。
美艳红妆,皆是杀人利刃。
柔软的指腹触及簪尖,发觉尖头处被磨细了,锋利无比,只要轻轻划几下,铜镜里的人脸便会面目全非。
一个念头倏然在她脑海中掠过。
若是没了这张勾人的脸,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逼迫她了?
若是她自毁容颜,再装成痴傻,他们就不会利用她这副皮囊做她不想做之事了吧!
她的手停在颧骨处,尖锐的簪头抵在柔嫩的肌肤上,丝丝凉意渗入她心底。
朝露闭上了眼,一个声音却在此时涌了上来,如惊雷一般贯入她耳中:
“女施主不是妖女。不必再为他人傀儡。”
朝露缓缓放下了簪子。
是了,错的又不是她,她何故要为此自伤?
剜肉之痛,凭何要她来受?
上天予她重来一世的机会,可不是要她委曲求全的。要她又丑又傻,苟延残喘重新过完这一生,还不如当初就死在雪地里的干净。
可她又如何能逃脱这泥沼一般的乌兹王庭呢?
朝露忽然回想起洛须靡方才威逼利诱,在她离去前最后一句戳心之语:
“你最爱的三哥已经逃去北匈。没有人会来救你的,死了这条心,乖乖听话……”
她的三哥,乌兹三王子洛枭是父王与北匈夫人所生之子,深受北匈单于喜爱。洛须靡忌惮他背后的母族势力,不敢直接动手杀他,便假手于人,千方百计想要除掉他这一隐患。
清剿部落叛乱之时,洛须靡故意派三哥深入敌后,撤去支援,想将他困死在敌阵之中。三哥智勇过人,杀出重围,借机逃往北匈,求得单于庇护,后来被立为北匈右贤王。
洛须靡以为,三哥剩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逃去北匈,天山漠北,不会再回乌兹犯险救她。可他错估了三哥和她的感情。
洛枭虽不是与她一母同胞,却是自幼与她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兄长。
乌兹王军中顶天立地的悍将,唯独会在他心爱的妹妹面前蹲下身来,自幼不厌其烦地教她骑射功夫,送她喜爱的汗血宝马。
上辈子,洛须靡和母亲,还有乌兹众臣都要将她送去大梁。唯有三哥洛枭,得知她要出嫁的消息后,不顾被洛须靡捉拿的风险,冒死从北匈赶回乌兹,乘夜翻墙入她的寝宫,想要救她出王庭。
若是这世上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弃她于不顾——那个人,便定是她的三哥。
她必要与洛须靡虚与委蛇,在这乌兹王庭撑下去,伺机逃出去,去投奔她的三哥。
朝露不由攥紧了手中金簪。一个险中求胜的计策涌上心头。
洛须靡既要利用她陷害佛子,那佛子为何不能为她所用?
西域诸国历来尚佛,洛襄贵为佛门至尊,不是君王,却更甚君王,一身可抵百万兵。只要他没有因她而破戒,便仍是那个万人之上的高贵佛子。
如今,她不得不被迫接近佛子,正好趁此机会求得他庇护。以他之能,有他相帮,她必能逃出宫去找三哥。
如此一来,佛子不会因她破戒,她亦可借他之手逃脱泥淖,避免前世两人各自的悲剧。
思量已定,朝露神色稍舒。她从铜镜前悠然起身,敛了敛皱起的衣摆,身姿高昂地出了寝殿,向灯火煌煌的远处走去。
……
乌兹王庭的佛殿,内里数百支灯烛齐齐燃烧,亮如白昼,映出薄薄一层窗纸,照进了外头漆黑的夜幕。
殿外,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两队铁甲侍卫脚步“锃锃”地逼近,将门口守卫的僧人团团包围起来。
“这么晚了,佛子谁也不见!”小僧缘起刚赶跑了几个不怀好意上门的美姬,见状气上心头,怒斥几声。
为首的侍卫冷笑道:
“这可由不得你了。我们乌兹的王女殿下要来与佛子议经,都给我让开!”
缘起和几个武僧自是知道来人目的。哪有人这么晚来讨论佛经的?
一想到乌兹王心思歹毒,手段恶劣。他们不肯退让分毫,原地立在殿门前,也朝着来人拔刀相向。
“你们敢进来,就踩着我的尸骨过去!”缘起闭眼,大喊一声,视死如归。
眼见双方就要大打出手之际,殿内传来男子平和的声音,掠过层层嘈杂的兵戟:
“让她进来。”
缘起一惊,睁开了眼,怔得目瞪口呆,与几位僧人面面相觑。
佛子竟然允许王女在深夜进入他的佛殿。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师兄!……”缘起的声音悲望又无力。
“你们退下。”里头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重复道。
缘起只得硬着头皮,万般不愿地给一身黑色氅衣的洛朝露开了殿门,一面还恨恨地剜了她一眼。
朝露视若无睹,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步入殿内。
仰面望去,佛陀世尊端坐佛龛正中,身旁是两位胁侍菩萨,周围大大小小布满一座座伏魔金刚。两旁金璧之上,深浅不一的莲纹镂刻栩栩如生。
赤红与碧蓝的经幡交替悬于殿梁上。微风徐来,漫天经幡拂动,眼前一片浓墨重彩。
殿门一道一道关紧,满殿浮动的金光在一刻间收束起来。
昏暗中,朝露一步一步朝珠帘走去,垂落的双手不由攥起了两侧的衣摆,柔软的纱料皱在了手心。
璎珞珠帘的那一侧,一道人影静立在前,似在与她对望。
朝露屏住了呼吸,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在璎珞珠帘前停下。
她无法抑制,心口直跳。
之前远远在湖对岸,夜色浓重她看不真切,此时在百千烛火下,才算看清了他的脸。
隔着斑驳的珠帘,只见高大而清瘦的身姿,工笔篆刻般分明的轮廓,平直的浓眉下,一双温润如水的眼,所望之处,皆是万相光明。
沉默不语间,威仪凛然,如风如霜,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为她所累,最后又沦落何处呢?
她打探过他的行踪,至死都想再见他一面。
有人说,他后来徒步游遍西域,最后不是死在了瀚海风沙里,就是圆寂于某处藏经洞窟中。
还有人说,他还了俗,娶妻生子,庸庸碌碌了地过完凡人的一生。
在无数个语焉不详的传闻中,当年曾有一个日常亲侍他身边的小僧,在他破戒后变得疯疯癫癫。这个疯了的人却说,佛子远走中原,去往大梁,一生在长安弘法。
朝露的心头倏然有千尺潮涌,翻腾而上,尽数哽在了喉间。
她身后跟进来的甲兵抬起冰凉的刀柄抵了抵她侧腰,示意她必须继续往前。
都是洛须靡派来监视她的人,换作平日,敢碰她一丝一毫,早就被她手起刀落斩断了手掌。
可今日在佛子面前,她不想轻举妄动。
朝露背对着侍卫,松了系带,脱下了大氅堆在脚底一圈,内里赤色衣衫如血浸过,灼人的明丽。
她一颗一颗地解开盘扣,轻薄的纱衣滑落,卡在臂弯,露出的削肩白如初雪。
红与白,极致的色泽对比,几个侍卫看得不由喉头发紧,唇齿生津。
“我奉王命与佛子议经,尔等有这胆子在此同看吗?”衣衫半褪的洛朝露回身,朝后面的侍卫挑了挑尖细的眉峰,声色娇俏中带着几分寒意。
珠帘那头的洛襄听到声响,望向来人,心中涌起一丝异样。
她就立在几步开外,凝望着他,那双明艳的眼眸分明含着笑,下一刻却像是要溢出泪来。
见她竟自褪衣衫,他皱了皱眉,闭上眼。
眼帘闭阖的一刹那,衫裙正尽数飘散,大片的雪色之中,一颗红痣深深映在了他眸中。
小小两瓣,宛若双生之莲。
似曾相识。像是在他经年之梦里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