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利用(1 / 1)

风雨稍歇,积了一夜的雨水自卷草雕纹的檐边一点一点滴下,落入阶前。

“滴滴答答——”

在沉寂的夜里,像是落了满地的呢喃细语。

男人身形高大,背后的列队侍卫训练有素,一进一出,已无声无息地将老鸨的尸体抬出去,将一切恢复原样。

宫砖上的血水已被涌入的雨水冲刷,越来越淡,仿佛杀孽消弭。

“殿下,不必害怕。”男人面容清肃,寡言少语,与手下的侍卫处理完一切,正欲告退。

满面泪痕的朝露倏然莞尔一笑,披着他的氅衣缓缓起身。氅衣底下的小手勾了勾男人的箭袖。

他脚步一顿,定在原地,讶异回眸。

朝露仰首,浅笑盈盈,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若说重来一世有什么好处,就是她知道每一个人的未来。

就像此时,这位闷声不响为她披了一件衣的禁军侍卫,会是将来追随李曜征战西域的大将军邹云。

她不禁细细看一眼面前的男人。

这个时候的邹云将军,分明只是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少年,一身绛衣银甲,已有宽肩窄腰的精壮身形。

到底是胡人与梁人的混种,虽是胡人的身材,却是汉地男子清秀的面貌。

这个时候,他已在乌兹王庭当禁军首领了么,升得可真快呢。

想当初,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身着不合身的粗麻衣衫,袖口脚口都要短几寸。他当时不过是在她宫中的一个马奴,因将她的心爱之马养得极好,广通马性,熟知马相,是可造之材,被她随意指给了父王,自此编入乌兹王庭禁军,进而一步步提拔成了侍卫长,掌王庭内外。

后来,李曜染指乌兹,剑指西域,他慧眼识人,将邹云纳入麾下。于是,这个混种少年,成了李曜一路征战的“活舆图”。

李曜御极称帝后,邹云以收复西域的无上军功成为皇帝肱骨,本是位极人臣,却在最后与那位国师一道领兵救她出宫。

在她死后,以李曜的雷霆手段,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她才隐约觉得,这个总是跟在国师身后默默不语的少年将军,对她有着独一份的心意呀。

前世,她辜负了这份心意。

可今生,她又要利用这份心意了。

朝露拢了拢身上的雪氅,慢悠悠地站起来,歪了歪头,不发一言地凝视着眼前皮肤黝黑的少年。

看她笑中带泪望着自己,邹云不由揉紧了手中不敢递上去的丝帕,一颗心也跟着被揪住了。

“朝露谢过邹云将军。”

她竟记得他的名字!邹云猛然抬头,却又想到,可他分明还不是将军呢……

“这皮毛是微臣亲手猎得的,殿下放心,我从未穿过的……”邹云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区区马奴,怎配穿这身雪氅,可他也不知,花了几月军禄去裁缝处制成这衣,自己不穿又是要献给谁呢。

她却似是毫不在意,紧紧裹着他的雪氅沿着石阶漫步。

“邹将军你看,我腿好多了,可以让我在这庭中骑一会儿马吗?”朝露眨了眨眼,望着垂头不语的男人。

她的腿未伤前,常瞒着母亲与三哥去塞外荒原纵马,一天一夜才兴尽而归。自腿伤后,卧病在榻,已许久未骑马了,也许久未见过他了。

可马,是她与他的联结,今日必要派上用处的。

“我不出这宫廷,定不会让将军为难的。”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被幽禁在此,骑马还是可以的吧?”

邹云此时心中在想的却不是宫规和军规。

他知道她为了不再跳舞,折断了腿。

她的舞,那一夜在宴上,他也偷偷跑过去看了一场。无法言喻的感觉,他只觉在战场上被敌人架着刀都不似这般的心惊肉跳,之后更是夜夜梦里都是她的舞姿。

“邹云将军?”耳边传来她的轻声细语。

邹云回过神来,默默叫属下把她的马牵入庭中。

朝露展颜一笑,抚摸着马鬃。

此马毛色黑中带红,鬃毛浓密,蹄毛泛白,有如踏雪。是北匈王族才能驱使的马种,是三哥洛枭特来去北匈替她寻来的高山马种雪云驹,她宝贝得不得了。

作为西域土生土长的女子,朝露骑射皆精,弓马娴熟,都是她三哥洛枭自小手把手教的。父王曾赞她的骑射,称比之他的亲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惜哪怕养好了腿,后来入了宫,李曜素来不喜她的胡人做派,她便与弓马无缘了。

朝露一扯缰绳,纵身一跃,便骑上了马。

邹云伸出的双臂本想要扶她的,此刻滞在半空,迅速地收了回去,转而默默为马匹收了收马辔,将缰绳握在手心。

默默在前头为她牵着马。

朝露骑在马上,眺望乌兹王庭的金墙碧瓦,穹顶白塔。

“邹将军,”她幽幽道,“这一方寸土外,有大漠瀚海,辽阔山河。你想不想去看?”

邹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天际,点头道:

“男儿志在四方,微臣一向仰慕骠骑大将军收复河西走廊,乃吾辈楷模。”

听他如此说,熟知后事的朝露不由勾唇一笑。

他不过收复一个河西走廊。

而你的铁蹄,会踏遍整个西域。

青史留名,千秋彪炳,将会是大梁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邹将军非池中之物,必不会一直困在这王庭宫墙之中……”她望着走在前头的邹云脚步缓了下来,用谈笑般的语气向他抛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句,“我也不想被幽禁宫中,一辈子以色侍人。”

轻飘飘的声音,散在了风中,却像生生割了伤疤上的腐肉,露出内里流脓的溃痈来。

邹云脚步一顿,垂着头,沉默不语。

那老鸨被请进她的寝殿,尖细的嗓音时不时的调笑,他和他的属下正在殿前巡逻,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众人心知肚明,所谓何事。其他人都在意淫个中种种靡情,他的心口却像被巨石压住一般那么难受。

她不是这宫中最为尊贵的乌兹王女么,为何她要被迫与那老鸨一道教习?

他思来想去,只觉呼吸不畅,越发难以理解。

马儿不耐地嘶鸣几声,邹云这才想起来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他的踯躅与犹疑都被朝露看在眼里。

她知道他是奉命看守她,监守自盗之事,说易行难。他今日是不会冒着被洛须靡革职的风险救她的。

但她比前世更有心思,即便她身如芦草,但一旦在他心头种下,却能一寸一寸扎进他肉里,迟早有一天生根成芽。

如此日积月累,待到有朝一日,稻草亦能压翻骆驼。

“邹将军,我腿又开始痛了。骑不动了,回去罢。”她轻声道。

虽然离她的寝宫门口不过几步路。马在四面高墙中也走不远,她还是对他说了一声。好像二人是这方小小天地的玩伴,而非主仆。

他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弓下身去,像旧时的马奴一般充当她的脚凳。

朝露心道,真是和前世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呐。

她扶起了他,柔声道:

“邹将军,你已不是马奴,今后不必为任何人屈膝。”

她一直记得的,每每李曜圣驾在临之时,满朝文武也就国师和他不必跪地行礼。

闻言,邹云一怔,不由挺直了腰背。

他心道,不是了么?可他还记得从前,殿下会夸他作的人凳极稳呢。

雪云驹乃是高头大马,朝露下马的时候,受伤的右腿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倒在一双有力的臂弯之中。

许是她吹了风有些凉,只觉那双劲臂绷得很紧,火一般的热。

“恕、恕臣僭越。”他将头埋得更低,耳根略有薄红。

朝露不语,只笑了笑。

其实西域女子,大多爽朗开放,哪会在意汉地那些男女大防,繁文缛节。

可她见他如此紧张,心下多了几分了然。

前世,是李曜发掘了邹云为将,他由此为他誓死效忠,勇战沙场;这一世,是她先选中了他,他会不会也为她俯首称臣?

只要她能够逃出这座乌兹王庭,西域之广袤,天下之浩大,李曜可为之,她亦可图之。

朝露冷锐的眸光如星子闪烁,笑意渐渐浮上唇角。她的一抹余光,定在一旁浑身紧绷的男子。

佛子清心寡欲,只在修行,这一张牌,变数太多,于她而言,或许高攀不上,或许远远不够。

而这一未来的大将军,她也必要牢牢握在手中。

……

这几日晴空烂漫,星子璀璨,她便在这方庭院中遛马为乐。邹云与她的话也渐渐多了几句,偶尔会讲起这宫墙外的趣事。

一日才方入暮,侍官毗月匆匆赶来,望见朝露和邹云在庭中倚马谈笑,禀告道:

“王上刚解了殿下禁闭,让殿下即刻前往佛殿……”

朝露心下一笑。

这几日想必洛须靡没有少送美姬女人诱惑佛子,他定是看都不看一眼。唯有她,是可以光明正大踏入佛殿的人。

她的任务未完成,洛须靡必要她再出山。他不会在意她杀了谁,和谁玩乐,只要还要用她这副皮囊,他就不会妄动她。

是时候了,朝露回身望了邹云一眼,淡淡笑道:

“邹将军,下回再见。”

邹云微微颔首,面无表情。

他知道她要去何处,所行何事。

可他无能为力。

少女石榴色的裙摆一晃眼消失在雕花门廊后。在无人看到处,邹云覆在身后那双牵着缰绳的手,一点点紧握起来,拧成拳头。

佛殿幽静。

夜幕降临,白日里威风凛凛的金刚罗汉像在夜里显得鬼影幢幢,有几分瘆人。

朝露步入殿内,点燃一根火烛。

她怀揣几株未有催-情香料的鲛油烛,带来了佛殿。

“襄哥哥?”她压低声音,试探着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她心跳不止,举起烛火朝前一探。一小簇微茫的烛火,只能照亮眼前一小段路。

朝露一步一步朝内走去,看到了佛龛下的洛襄。

他跏趺坐于蒲团上,身背英挺,似在闭目养神。她走近一看,看到他掩在袖袍下一双瘦削的手泛着绛红朱紫之色,清癯而修长的手指僵直,止不住地发着颤。

她这几日有所耳闻,洛须靡为了严惩佛子,又不敢用重刑,更不能被人发现佛子有伤。在佛教中“出佛身血”乃是永堕阿鼻地狱之罪,即便是不信教的君王,仍是心有所忌。

于是,洛须靡命人以为民祈福之名,要他在一日内手抄经卷千万。

正逢春寒料峭,如此酷刑,在表面不留痕迹,实则伤筋动骨。

这可是一双佛子的手。这双手今后所写佛偈,会被天下信徒颂念,所译经文,会传遍四海万国,奉为释门圭臬。

若非为了她出逃,这双手怎会受此酷刑?

朝露心下微微渗出一丝涩意,忍不住伸手握了握他僵冷的手指。

他似有所感,指尖微动,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腕,在她的心间滚过一阵酥麻。

朝露惊吓般收了手,定了定神,见他仍在闭目休憩,才舒了一口气。

她深觉,多与他靠近一分,都是亵渎。

她后退一步,倚着案牍,看到半卷工整抄写的《楞严经》经文。

她本是对佛经毫无研究,可独独对《楞严》颇有几分心得。前世有一年万寿节,为了给李曜祝寿,她也曾手抄楞严全卷,哄得李曜龙颜大悦。

因为,前世那位圣僧国师,最是推崇此经,教授她汉文之时,常常以其中经文选段为材,将释义一一指点予她。

“《楞严》以破魔始,至破魔终。正知正觉,明心见性,不被邪魔所惑。”他常道。

彼时她还在心底笑他,妄图凭几卷佛门经书,就想渡化她一个妖女。

他因她受苦受难,她无以为报,今夜或可为他抄些许经文。

想到此处,她便盘腿坐在蒲团上,将他抄了一半的《楞严》翻开,一双素手掬了一捧清水,倒在砚台上,开始研墨落笔。

烛火燃烧,蜡灰成冢,一点点缀满烛台上的莲纹镂刻。

灯下,朝露伏于案上,螓首低垂,几缕鬓发倒映在少女皎白的侧脸,随着火光摇曳如水波,柔光潋滟。

润如白玉的小臂一侧,那一摞写满经文的黄麻纸一页紧接着覆上一页,成堆成山。

朝露难得做筋骨,抄了一个时辰的佛经,手臂酸胀,腰背也松弛了下来。她扭转发酸的手腕,舒展坐麻了的双腿。

袍边如云散开,轻轻拂过身旁一双垂落在地的手。

纤细的身姿,挡住了一半的烛光,像是一片云翳,投影在身旁静坐之人苍白的面上,轻轻晃动。

朝露想要起身,却觉身下倏地一紧。

她回眸望去。

光影泛泛,照得一旁的男子轮廓分明,如白玉雕琢般的俊美。

他不是入定,而是似在昏睡。

双眸紧闭,檀口微张,那双手骨节突出,手腕劲瘦却有力,不知何时攥起了她垂落的衣角,揉在了错综的掌纹之中。

那手腕隐贲的青筋瞬间暴凸,手臂骤然收紧,猛力一拽衣角,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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