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渐渐升起,洒下如雾的日光,初冬的雪下不久,此时已是停了。
松尖上夜里染的细雪被日光暖作剔透的水珠,顺着叶片滴落而下。
百鸟倾巢而出穿过枝梢林叶,而就在这晨雾弥漫的凄清林间,长乐背着意识昏沉的时南絮往远处的山村而去。
原是抱着的,但长乐发现用息影步动静大,怀里的人睡不安稳。
眼下也没有魔教中人追上来,他便索性背着她往山下走。
如今正是初冬,留下清浅的行动痕迹也很快会被细雪掩埋。
在穿过林中时,长乐忽而感觉到背在背上的人将脑袋埋在了他肩窝处蹭了蹭,温度滚烫但稍稍降下来了些许。
那依恋蹭人的动作跟猫儿似的,让人心酸胀发痒的疼。
感觉她没有那么热了,他不免松了口气。
如此看来,莫家堡那位给他的药还是有效果的。
“长乐”
细细柔柔的一声,几乎要飘散在风中一般。
长乐听见时南絮轻声呼唤着自己,素来清冷平静的嗓音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小姐,属下在。”
时南絮半阖着眼眸,烧得意识混沌不清,但还是轻声说:“孤剑山庄已经没了,长乐你跟着我,会受苦的。”
魔教会清理余孽的话,长乐跟在她身边肯定是会被捉了去的。
剧情纲要里没有写他经历了什么,但时南絮想,总归不是什么好的值得铭记留下的经历。
否则长乐也不会铁了心要杀了那个魔教教主。
若是能曲线救国,只要最后结局主角攻受在一起了,系统应该也不会判断她任务失败。
长乐的脚步顿住了一瞬,未曾回答时南絮烧得意识不清说出来的这番话,只是沉默了良久,终究是按捺不住那心脏被攥紧的情绪,低声说:“长乐是小姐的影卫,小姐在哪,长乐就在哪。”
说完也不管背上的少女可否听进去了,长乐继续背着她往前走,“小姐放心,很快就到了。”
此刻的时南絮眼睛若是好的,便能看到长乐茫然而又缓缓安定下来的神情。
仿佛背上背着的人,就是他唯一的信仰。
长乐眼睫微垂,在斑驳的树影下有几分透明之感。
在孤剑山庄满门被灭之际,长乐不敢承认,当时的他竟然生出了极其卑劣,令他自我厌弃的心思。
影卫两字,束缚他这么多年来的枷锁似乎一瞬间就消散了。
他是江家满门皆亡,孤身一人苟活的江家大公子。
而小姐亦是如此。
可当孤剑山庄真的消散在火光中,守了这么多年的小姐也不知所踪时,江念远却有些茫然。
天下之大,竟无一处他的容身之处。
莫家堡很好,武林盟主也是以礼相待他,可江念远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可到底缺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一个孤星无月的夜里,他曲腿坐在房檐之上,忽而在袖中摸索出了一条洗净后有些泛白的红绳,上面穿了一颗刻了个乐字的檀木珠子。
是时南絮给他的。
到她身边的第一年春日,少女眉眼弯弯地问他生辰是何时。
长乐自然是记得的,十月十五日,与胞弟同时而生。
可那时的他沉默了良久,轻声道:“七月二日。”
江家满门被灭,弄丢了弟弟的日子。
在孤剑山庄的日子太过安稳美好,长乐生怕他就这般忘却了江家的血海深仇,便以这个充满着血腥气的日子,做了自己的生辰。
那之后每年的七月二,自己都会从小姐手中收到一条串着刻了字木珠的红绳。
上面的字大多都是寓意极好的字,诸如平安康健一类的。
在二十岁生辰这日,长乐收到了这条刻着乐字的木珠红绳。
酥云也有,但到底是不同的,梁城那一行,小姐给酥云也送了一条。
长乐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自己居然下意识地暗自比较了一番。
酥云的红绳是时南絮在城中市集随手买的,只那一回有。
而他收到的红绳,檀木珠子上的字都是小姐细心刻好的,年年都有。
影卫从来都是和主人形影不离的,所以长乐自然能够将梁下挑灯镌刻木珠子的少女的姿态尽收眼底。
长乐倏地收紧了手中的红绳,让木珠嵌进了手心。
他终于知道缺了些什么了。
有小姐在的地方,才是他的栖身之处。
所以他只留下了一封信致谢莫家堡的武林盟主,他日若是这盟主有需要他做的或是有什么要杀的人,但用他无妨。
而后他便孤身一人杀上了魔教,寻回了时南絮。
天际传来林中鸟的晨鸣,安静了许久的时南絮又轻声问他,“长乐,殷家是出什么事了吗?你可曾见到殷公子,那夜就是他救得我。”
似是想起长乐并不认识殷怀瑜,时南絮又加了一句,“殷公子名为殷怀瑜,我记得鄢长老说过他好穿素雪白衣,你见到他了吗?”
长乐眼帘微抬,看向了那林中窜出的鸟,脚下步履不曾停歇,但却没有即刻回答她的话,眸中寒光乍现。
好一个殷怀瑜。
明明名为墨瑾,母姓为殷,握瑾怀瑜,便化名为殷怀瑜了,倒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劣。
轻飘飘地就将自己杀父灭门仇人的身份转化为了个救命恩人。
思量了片刻,长乐的声音响起了,清澈温和,“殷家内斗,殷公子和鄢长老托我带小姐走,小姐不必担心。”
小姐此刻正烧着,目不能视,本就体弱,若是知晓了自己在魔教这么个魔窟中待了这么久,还将杀父仇人认作了救命恩人,恐怕会深受打击。
她现如今的身子受不住那般沉重的打击。
时南絮哪里想得到向来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长乐,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地扯出个谎来瞒她。
否则要是知道的了,只会懊悔没能在魔教里的时候就让墨瑾杀了她。
强撑起的精神又再度昏沉了,时南絮搂住了长乐的脖子,难受地呜咽了几声后又睡去了。
长乐勾住她的腿弯稳稳地继续走下去,目光落在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上。
他已经想好了,无论小姐他日想要做什么,他都陪在她左右。
便是想要重振孤剑山庄,他也将会是她手中最锐利的剑。
待到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在一间草木屋子里了。
也不知长乐从何处寻来了个赤脚医生,一副药下去,她已是好了许多。
时南絮发现长乐带着她,扮作了流落在外被劫掠后,投奔亲友无果的夫妻,到了一处山形崎岖的村子里躲避风头。
至于她的身份说辞自然是遭了罪的盲眼妻子。
时南絮听了长乐的说辞后,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本来还生怕时南絮会因为这事生气不悦的长乐微微怔愣,手还紧张地攥着,却望着榻上的少女出了神。
榻上的少女乌发雪肤,青丝披散在肩头,眼上缠着方才赤脚大夫开的浸过药的绸带,此刻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相较于昔日的灵动娇憨,多了几分易碎的柔婉之气。
莹润的脸映着窗外的雪光,倒像是质感剔透的琉璃石。
时南絮着实没想到长乐还能编出这么离谱的说辞来,但也不曾打趣他,反倒笑着说了句,“长乐什么时候这么擅长这些了。”
长乐替她裹好大氅,不曾反驳。
她怎会知道,在孤剑山庄出任务时,他常做这些事呢。
不过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着实是没有让她知晓的必要。
两人就这般在这个村子西南角靠边的一处草木屋子里安定下来了。
眼下是冬日,村子里的壮丁都是以狩猎作为谋生手段,一年之计没有能歇下来的时候。
春种夏耕秋收,冬日里便要进山打猎或者是挖些草药,然后去镇子上换钱。
那些富商贵人喜欢狍子皮毛制成的东西,譬如制成皮毛捂子最是暖手,还有挑些玉石做成抹额也是好的。
不过大多数成了家男子都只在大山外围打转,猎些野兔狍子之类的小野货。
除非是那些经验十足的老猎户才敢去深山里。
村民们都说深山里头是会有大虫和黑熊的,往年也不乏胆大的年轻猎户折在里头,这些成了家的汉子若是没了,留下那孤儿寡母如何过日子。
长乐是个习武之人,自然是身手了得,不过跟着老猎户进山了几回,就可以独自一人进入深山打猎了。
不过怕时南絮担心,长乐一直只说在山间外围。
以长乐的剑术刀法和箭术,自然是没有空手回来的道理。
不过让时南絮感到疑惑的是二人所住的木屋旁边也是有村民居住的,可却总是篱笆院门紧闭。
夜半能听到女人幽怨的叫骂哭泣声。
长乐倒是去过一回,因着她的哭声,时南絮夜半总是睡不安稳。
所以时南絮犹豫了半晌,听到长乐回来的动静后,叫他拿了三两个鸡蛋去隔壁屋子里打声招呼。
去过那一次后,也不知长乐说了什么,半夜里倒是不再吵了。
有一回长乐去镇上换掉狩猎来的东西后,一回来就看到坐在窗边的少女,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万分柔软。
少女正用草梗编着许多小玩意,裙摆边已经摆满了各色的草编小动物。
编的兔子说是栩栩如生也不为过,其中一堆编好的兔头被长乐寻了根绳子串好挂在了屋子正中央的房梁下,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又可爱的很。
时南絮知道他干了这事的时候,在脑中想象了下那个画面,诡异地沉默了一刻,然后笑着夸他主意好。
太美了,还好她看不见。
长乐像往常一般放下背上的弓箭,轻轻地往时南絮膝上放了个小竹筐。
时南絮看不见,却是耳朵聪敏的很,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竹筐里细弱的叽叽喳喳声,惊喜地转向长乐所在的方向,“长乐,这是什么?!”
原来是长乐怕她整日闷在屋子里无所事事,用今日猎来的狍子皮在市集上换了几只黄毛小鸡仔。
长乐伸手从竹筐里拿出一只,小心地放在了时南絮手心里。
他其实有些怕捏着这些东西,习武拿剑的力道大,在路上的时候长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捏死了这些小东西,便又倒回去用铜板换了个垫着粗布的竹筐来装它们。
时南絮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着,手心是小鸡毛发毛绒绒的触感,温热的就像是手心拿着个毛球一般。
带回来的时候,长乐还特地拿帕子擦了擦这些鸡仔,怕弄脏了时南絮的手和衣裳。
“我去镇上换了几只鸡崽子回来,小姐平日里拿来养着,也不至于乏味了。”长乐揭开了竹筐上盖着的布,里头的几只黄毛小鸡顿时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一时间院子里好不热闹,到处都是小鸡清脆的叫声。
时南絮编完了东西闲暇无事的时候,就会拿着一小把黍米去喂那些小鸡。
每回她一拿着黍米到院子里,那些小鸡就会围在她身边。
长乐不肯她下厨为他洗手做羹汤,便是连浣洗衣物这些杂务长乐都不让她碰。
一开始时南絮还会提议,见长乐那般坚持也就作罢了。
她怎么会知道,在长乐眼中,时南絮在这村子里住着,已是委屈了,他怎么还能忍心让她再受这些琐事的磋磨。
而且眼下是冬季,若要浣洗衣物便得去那结了薄冰的河边凿洞用冰水,时南絮看不见若是一个不慎摔进了河里该如何是好。
长乐哪里敢冒这个风险。
只是每回为小姐浣洗贴身衣物的时候,长乐就觉得自己有些面热心跳的,便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濯洗的时候力道极其轻,毕竟这些贴身衣物的料子都轻薄,受不得大力搓洗。
长乐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扯坏了这些衣裳。
时南絮照旧坐在院中喂鸡,忽而听闻隔壁的院子里传来了一句轻声呼唤。
“时家媳妇。”
时南絮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隔壁屋子里住着的妇人是在叫自己,而后才反应过来长乐为了掩盖二人身份,索性跟着她一起姓时。
就这般成了时长乐。
时家媳妇分明是在叫自己,眼上蒙着绸带的少女转过身,脸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青丝凌乱不堪的妇人在看到时南絮那张脸时,心头都停滞了一瞬,然后才回过神来道:“你丈夫还未回来吗?”
时南絮抿了抿唇,还是觉得有几分莫名的怪异。
毕竟原书里长乐可是主角攻江慕寒,不过到底是假扮夫妻,做不了数的。
于是自如地答道:“差不多时候了,婶子要来我屋子里坐坐吗?我们夫妻二人搬来了这么久,也未曾请婶子过来喝杯茶,实在是失礼了。”
一番交谈后,时南絮才知晓这妇人是个寡妇,名叫林莹娥。
早些年嫁了个秀才,那秀才在镇上私塾教书,可秀才体弱染了场风寒就这般去了,留下了她和一个女儿。
可前年她女儿也没了。
至于是怎么没了,时南絮听着林莹娥落寞的语气,不曾多问。
这是人家的伤心事,时南絮还没有仔细打听然后揭了人家伤疤的爱好。
和她交谈过后,时南絮就觉得有些奇怪。
前阵子听到的妇人哭泣声,难不成不是林莹娥吗?
长乐知晓林莹娥来了家中坐了后,心头松了口气。
他本还怕时南絮觉着山林间的生活乏味不堪。
不过时南絮倒是觉得这村子里的日子甚是清净。
日子便这般平淡地过去,林莹娥偶尔会来时南絮的院子里坐着,跟她一起学着草编。
编得好的时南絮会让长乐拿去镇子上卖了,听闻长乐说镇子里那些私塾里的孩子们格外喜欢这些小东西。
尤其是时南絮做的草蚱蜢还可以跳,更是惹来了那些孩子们的喜爱,时常一看到长乐出现在市集上,就要问他今日可否有那些小东西卖。
时南絮听了长乐的描述,不由得笑了起来。
面容姣好的少女即使不施脂粉或是着绫罗钗裙,便是坐在那,也自有一番清丽脱俗的美。
但谁人能知晓,珠玉在怀,辉光自然会惹来旁人觊觎。
这日傍晚间,山林中残阳似血,将村子里的草木都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殷红色。
林莹娥正在时南絮身边,跟着她学编草蚱蜢。
时南絮发现她学东西是极快的,虽然看不见,但手上摸着林莹娥编出来的东西,已是有了个大概的形状了。
手上一只草蚱蜢刚编好,时南絮正准备摸过林莹娥编好的检查一番,却听闻篱笆墙外传来一声轻佻的口哨声。
院子里的草籽都被小鸡们从雪下挖出来吃得差不多了,所以林莹娥来的时候便会顺手打开柴门,让这些已经半大的鸡自己出去觅食,晚间她再去赶回来。
起初时南絮怕麻烦她,但林莹娥只是笑着说赶鸡也好玩的很,要她别放在心上,不过是举手之劳。
时南絮没看到,身边的林莹娥在一看到院墙外的几个人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透着几分青色。
袖中的手一瞬间就握紧了,指甲抠破了掌心渗出血来。
时南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无神的眼眸望向了口哨声的方向。
只闻那人流里流气地说了句,“倒没想到,这新来年轻猎户藏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在村子这么偏僻的屋子里。”
另一人也附和着,“这不是那陈家的小寡妇吗?”
几人说是什么木门藏娇。
当真是没念过什么书,又要强装文雅。
林莹娥在看到那三两个人出现的时候,眼中就漫上了血丝,垂下了头。
黑眸透过垂下的发丝憎恶地望着那几个吊儿郎当的人。
尤其是当这几人肆无忌惮的目光萦绕在时南絮身上时,林莹娥心头蚀骨的恨意几乎达到了顶峰。
时南絮未曾理会这几个人,只是拉着林莹娥要进屋。
一牵起她的手,才发觉林莹娥的手冷得厉害,而且她浑身都在发抖。
“林婶子,你怎么了?若是冻着了赶紧跟我进屋吧。”时南絮担忧地问了她一句,“屋里熬着姜汤,暖身好用的很。”
那几个二流子见时南絮牵了林莹娥要进去,肆无忌惮地直接进了院中,伸手就要去抢时南絮手中的草蚱蜢,“时家小娘子这编的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们兄弟几个看看啊。”
林莹娥瞬间回过神,打开了那人伸向时南絮怀里的手,恶狠狠地瞪着几人,将时南絮紧紧地护在了身后。
被这样瞪着的几人顿时嬉笑了起来,很显然并没有将护着时南絮的林莹娥放在眼里。
时南絮自然也是意识到了这几个人来者不善,无非是那种村子里的浪荡渣滓。
不过眨眼间,林莹娥就扑上去和几人厮打在了一起。
但她一个妇人,如何能厮打过这些正值壮年的汉子,但凭着那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头,一时间也是唬住了几人。
时南絮看不见眼前是什么情况,只能听到拳头打在人身上的声响,脸色绷紧地就要拉了长乐给她的鸣镝。
董老二在几人扭打间寻了空隙,伸手就要去拉扯时南絮的衣裳,脸上还带着令人作呕的笑意,眸光发亮。
时南絮听到了靠近自己的脚步声,转身就往厨房间跑,要去找了菜刀救林莹娥。
眼看那还沾着油污的手就要碰到时南絮肩头的衣裳,院门外传来了一声冷清的厉喝。
“你们几个畜生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