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火上吊着的小铜炉熄了,乌橄榄炭咕嘟冒着烟,斟茶的动作停下来,满室静谧。
钟漱石的衬衫袖口卷折着,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冷白肤感下,青色的经络毕现。
良久,他忍过一阵,想要握住孟葭手心的冲动,沉着声,“挑个日子,我带你去见妈妈。”
出乎意料,孟葭第一反应,就是惊讶地喊出来,“真的吗?”
上涌的情志像回潮般退下去,她才觉得不妥,怎么好又欠他一次人情?还也还不清。
孟葭忙摆手,“钟先生只要告诉我在哪里,就很好了。”
钟漱石的声线压得很轻,像怕吓到她,“在福田寺旁边的公墓。”
跟着孟维钧做学问那几年,每到他先夫人的忌日,总要去一趟福田寺,回来什么也不说,独自在办公室里愣神,一坐到半夜。
谭宗和也不会在这一天来打扰他。
“谢谢你,钟先生。”
这一句,可比她今天说过所有的话,都要真心。因为饱含情感,由她软媚的音调说出来,不一样的动听。
钟漱石轻笑,把这段白操的闲心,从为她伤感的情绪里,解救出来。
茶斟了三刻半,喝得孟葭肚子都撑了,才起了一阵风,雨势渐渐退下去。
钟漱石瞧她也坐不住了,面上一轮又一轮的恭敬客气,但眼睛不停瞄着窗外,就只差把“雨怎么还不停”这句话,刻在脑门上。
想不到有一天,他钟漱石的一顿茶,也会让人喝得不耐烦,并非人人都上赶着,挤破头要进他的门,吃他的茶。
眼前这个孟葭就很不同。
他打了个电话,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廊桥前,送孟小姐回学校。
钟漱石把手机放下,“我晚上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孟葭起身,心里念着这样安排最好了,朝他致谢,“钟先生忙嘛。”
钟漱石看穿她这点小心思,无声哂笑一下,“去吧。”
司机把车从后院开出来,不过三五分钟,就撑了把伞,在门口候着孟葭。
孟葭拿起她的包,说句麻烦您了,跟着司机上了车。
钟漱石握着斗彩杯,不经意地扭头,眼尾的余光全落在微风细雨里,那一捻细腰上。
小姑娘这么点大,二十岁都未满,生得倒是这世间少见的清丽。
黑色车门关上,再看不见她了,钟漱石才恍然收回,勾勒着她亭亭身段的眼神,一阵失焦。
钟漱石不在,不止孟葭觉得自在,司机也轻松。
孔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几回,一次比一次更好奇。这不能怪他,只因为这辆车上,从没坐过别的女生,除了三小姐。
但孟葭不开口,他不敢问,谁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钟先生的事情一贯不许人多打听的。
孟葭瞧他憋得难受,先笑了下,“您想说什么就说吧。”
孔师傅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孟小姐,我只是惊讶。”
她很到位的表达,“惊讶钟先生让你送我回去?”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因为还没见过,他送其他什么小姑娘。”
“噢,他可怜我而已。”
孟葭脸上的表情,和车窗外那片暗沉的天地,是同样的烟雨朦胧。
否则还能是什么呢?
又该是什么?只能是可怜。
大雨初霁,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被冲刷过后的清新。
钟灵和刘小琳两个人,就趴在窗台边上,看着身姿如蒲柳的孟葭,慢慢从车上走下来。
“次奥”
刘小琳刚要骂出来,就被钟灵制止,“诶!说好了当个淑女,不讲脏话的。”
“好吧,一种植物。这可是你二哥的车。”
钟灵托着腮,摆弄花盆里的绿叶,“我没瞎。”
刘小琳轻巧地转个身,挨着钟灵站,“我早说了,这个孟葭不简单的吧?”
不简单是肯定的,否则也不能和她二哥,一再扯上关系,钟灵想。
但她猜不出来,这个看上去恬淡安适的孟葭,究竟复杂到了什么程度。
钟灵觑她一眼,“你为什么那么高兴?”
“我乐意。”
刘小琳走回书桌边,拿着个苹果抛起来,又接回手里。
她躺到沙发上,嘎吱咬了口,“我笑啊,人既然都已经是你二哥的了,谭裕那小子就别想了。”
钟灵急着为他辩解,“你胡说,怎么就是我二哥的了?不就送她回来!”
刘小琳反问,“我拜托你!你那个不问世事的哥,是能轻易送人的主儿?自己数数,你又坐过几次这辆车?挤上去的不算啊。”
钟灵泄了气,她往床上一坐,“好吧,一次都没有。”
过了会儿钟灵又说,“那也不见得,人家谭裕就没机会吧?我哥毕竟快三十岁了。”
刘小琳摇着头骂她傻气,“灵儿,你不会是钟家捡来的吧?”
“干嘛?”
刘小琳笃定的口吻,冲钟灵喊,“你哥看上的人,还能有谭裕那小子什么事儿啊!他靠边站吧就。”
钟灵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忿忿的,“你现在就看牢他了,管东管西的,就那么想给嫁他吗?”
“也不一定,看他们谭家今后怎么样呗,应该没太大变化。总之我妈心里有本册子,跟我年纪差不多,又门当户对的,她都划拉了一遍,地方上的不用说,我面都没见过,肯定不喜欢。最合适就是谭裕了。”
刘小琳歪在沙发上,眉头紧锁地谈论着终身大事,语气却是无关痛痒的,仿佛她们此刻正议论的,是别人的人生。
钟灵想了想,“那你也只是觉得他合适而已,并不是爱他。”
在她看来,刘小琳不过就是,提前把谭裕当成自己的适配对象,愿意和他亲近,也只是为将来做打算。
至于喜欢,可能也有那么一点,但终归比不上利益。
后者是能被实实在在,攥在手心里,看得见,摸得着的。
“爱?”
刘小琳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字眼。
她坐起来,像端详史前生物一样,注视着钟灵。
片刻后,她说,“你真是被家里惯坏了,三小姐。”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婚姻无非一场权势交易而已,谈感情的话,不免让人发笑。
刘小琳怀疑,钟灵在家时都怎么被呵护的?竟然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钟灵在空中划了个休止符,“OK,打住,结婚离我们还很遥远,不聊了。”
刘小琳听见隔壁孟葭开门的动静。她冲钟灵侧头,“去吧,该你上了。”
钟灵扶着腰起来,“下次谭裕再敢支使我,我把这东西扔他脸上。”
她气愤地端起桌上的橙盒,往孟葭房间走,腾出一只手敲门,“孟葭,我能进来吗?”
孟葭转身,被钟灵煞有介事的阵仗弄懵,“当然可以啦。”
“我是受人所托,谭裕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送你的礼物。”
钟灵一边说,边把盒子的包装拆开,是一只爱马仕的金扣MiKelly,冰川白,亮面鳄鱼皮,纹路极佳。
她双唇微张,一副不理解的样子,“他为什么送这个给我?”
一出手还是这么贵重的礼物。
钟灵推了下盒子,“他要追你啊。谭裕去你们学院打听了一圈,问你平时喜欢什么,可你那些同学一个都不知道。他左想右想,就按以往的经验来了,不合你的意?”
她除了上课外,基本都在图书馆,又不与人深交,同学们不了解她,太正常。
孟葭疑惑,“要合我的意干什么?我和他都不认识啊。”
钟灵笑嘻嘻地摇头,“这不奇怪,他一直就这么追人的。”
“能麻烦你帮我送回去吗?”
孟葭瞧着这碍眼的奢侈品难受。
占地方不说,又多一样牵扯不清的东西,谁稀罕他的包啊?
钟灵摊手,“我只负责送给你哦,你要退,恐怕得自己去找他。”
“我绝对不会去的。”
“那就没办法了。”
孟葭抿了下唇瓣,思索几秒,“他说送给我了,对不对?”
“对。”
“那我就有对它的处置权咯?”
钟灵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这话没毛病,所以她点头。
孟葭从抽屉里摸出把剪刀来,掀开金色锁扣,手起刀落的,用力剪出两道大口子。
在钟灵的瞠目结舌里,她随手翻过纸盒盖垫好,丢垃圾一样,直接扔在了宿舍门口。
孟葭笑着回过头,拍拍手上的灰尘,“我解决掉它了。”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雀跃的瞬间,神采奕奕的眼睛里,那种无法诉诸言语的活泼和灵动,钟灵在心中记了很多年。
久到孟葭这个人已经不在北京,无声无息消失在他们的圈子里。
但还经常,会被后来的人提起,一知半解的,说她就是那个,让高坐神台上的钟先生,动了红尘俗念,养在身边两年多的姑娘,为了宠她,几乎闹翻了天。
钟灵听见这种议论,每一次都会分辨,不要擅自又无理的对她下定义,孟葭只是她自己。
一个由着性情,她不喜欢了,大几十万的手袋说剪就剪,不见分毫犹豫的女孩子。
佛说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
世上能抵挡钱财诱惑的人,不说没有,确实少之又少,但她的眼前就站着这么一个。
但钟灵看着她,她的物质条件并不优越,那只能是精神上的富足。
不管孟葭留给大家的第一印象,唇红齿白,有多么的柔婉,但她骨子里,始终住着生生不息的自由热烈。
谁都不要试图解读她,那些捕风捉影的,带着桃色陷阱的传闻,构不成全部的、完整的孟葭。
钟灵不由自主的,摇着头,给她鼓了一段掌,“你真牛掰。”
“王八蛋的钱罢了,”孟葭请她坐下,“钟小姐,要不要喝水?”
钟灵朝她伸一双手,双边会晤似的姿势,“叫我钟灵。”
孟葭也两只手回握她,“好,钟灵要不要喝水?”
“要一杯。”
洗个杯子的功夫,钟灵环顾了一下她房间,浅米色的刺绣被单,蓝格的窗帘,阳台上种着几盆睡莲,书桌上的课本整齐收着,满屋子荡着淡淡的荷香,干净雅致。
孟葭递给她水,搬张椅子坐到她身边,“你为什么会帮谭裕这些?”
钟灵解释说,“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很好的朋友,上次欠了他一个人情。”
“哦,还有隔壁的刘小姐,对不对?”
孟葭伸手指了指,问她。
钟灵笑得古灵精怪,“还有我二哥呀,你不是也认识他吗?”
“你二哥是钟”
眼前这个烂漫天真的姑娘姓钟,家世又显赫,孟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脑海里浮现钟漱石那张骨相上乘的脸,眉发黑浓,鼻梁挺如陡峰。
钟灵点头,“对,就是刚送你回来的那个。”
孟葭喔了声,她不愿多谈钟先生,淡声道,“原来他是你二哥。”
“哇,他欸,”钟灵打量她一眼,转了转水杯,玩笑着揶揄道,“你们现在已经,到了直呼其名的程度,是吗?”
“没有,我见了钟先生,怕得要命,哪敢不用敬语?”
孟葭抿了下唇,嘴角噙着一点自然流露出的,怯生生的惧意。她大大方方地承认。
是因为传绯闻这种事,也是需要身份对等的。不对等的关系衍生出来的遐想联翩,像纸片一样纷纷扬扬撒出去,人们也只会认为是她在刻意炒作,攀附权贵。
孟葭知道自己不够资格。但她至少,能留一个清白的好名声。她此刻一个暧昧的眼神,闪烁的言辞,就很有可能让人生误会。她很不喜欢这样。
她那副紧张的神态,和刚才果断而有魄力的剪爱马仕时,判若两人。惹得钟灵大笑起来,她拍桌,“我看出来了,你很怕他。”
笑完她又小声,“那我们俩又有一个共同点了。”
“什么?”
“我也超怕我二哥。”
孟葭掩唇,表示不敢相信,“你是他妹妹也怕吗?”
她那个几位舅公虽说在外面霸道,吓人得很,但绝没有对着家人耍横的道理。孟葭就从来不怕他们。
钟灵撇撇嘴,是提到都竖汗毛的程度,“怎么不怕?”
她说起她读初三时候的事。
那年钟灵还很娇蛮,偷戴了她妈妈那串黄宝石项链去学校,小小的一颗,挂在脖子上很漂亮,去上体育课取下来,回来就不见了,最后是在她旁边女同学的抽屉里找到的,连丝绒盒一起。
钟灵气不过,当场掀了人家的书桌,骂她是个小偷。但女同学也委屈,她真的没有拿过,在众人的指责下,被逼得崩溃大哭,几天都没来上学。
后来一个男生怕事情闹大,才自己主动站出来承认,是他见盒子掉在过道上,捡起来,放到了女同学的格间里。
钟灵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小姑娘要面子,嘴硬说,“又不是我冤枉她的。”
正好那天钟漱石在家,一叠声教训她,说偷拿长辈的东西,去学校招摇,是第一错;不弄清原委,随意倾轧同窗,是第二错;真相分明后,还拒不道歉,是错上加错。
当天他亲自送钟灵上学,逼她站到讲台上,跟那位女同学郑重的赔礼。
钟灵忘不掉那次,她怎么样是含着一包眼泪,坐回座位上的。她二哥真是太过分了。
孟葭听完,一阵唏嘘,指着窗台上的盆栽,“莲称君子,像钟先生的人格,很端正。”
但她说这话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是钟漱石醉酒以后,抓着她不肯放的样子,儒雅里流露一点痞气。
钟灵耸耸肩,“你说我能不怕他吗?怕死了都。”
孟葭凑近了她,“估计钟先生现在,正在家狂打喷嚏。”
商议机密似的神神秘秘,一下子拉近彼此的距离。
直到司机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楼下,钟灵才从她宿舍离开。
孟葭送她到楼道,“再见。”
“嗯,你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