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隐于深山之中,有如躲在云雾间的卧龙,气势雄伟,令人未入山门,已生崇仰之心。
只见山门上三个汉隶大字“隐山寺”,字体有曹全碑意味。
两旁有对联:“不闻钟声不知寺,不见隐山不知龙。”行草黑字凹刻,味道古秀。
三人不打话,慢慢步入山门,穿过一片空地,来到寺院门口,寺门紧闭,里面传出梵呗声,破履轻轻叩门,良久,寺门才咿啊开启,步出一名清瘦的比丘。
“阿弥陀佛,两位道长从何处来”这比丘想必是专门接待客人的知客僧了。他说两位道人,因为云空年纪尚小,做的还是道童打扮。
“我俩乃云游道士,”破履说:“专程来拜访灯火大师的。”
“借问道长名号”
“贫道破履。”
“请稍待,我去传报一声。”知客僧请他们步入寺院,回头又掩上寺门了,才快步离去。
待知客僧一走,岩空便笑说:“他没摆架子呢。”
“这里没高官游客上来,当然不习惯摆架子。”破履也歪嘴一笑。
当今皇上崇尚道教,抑制佛教,山下一些佛寺为求生存,纷纷倾向流行的巫风,做起巫术的把戏,或努力拉拢香客,在寺内开市场亦有之,变得俗气不堪,故岩空有此一说。
师徒俩低声谈话,只有云空静静的待在一旁,什么也不说。
听着轻轻的脚步声,两位比丘出现了。
一位个子壮大,一位又高又瘦,两人皆穿着厚厚的陈旧泥黄色袍子。
壮大的那位精神很好,看上去五十多岁,脸上挂着祥和的笑容,眼角趴伏着少许鱼尾纹。
瘦高的那位眼神呆滞,亦是脸带笑容,只不过是在傻笑,皮肤黝黑,不像是久居深山之人。
一看便知道谁是灯心、谁是灯火。
“好久不见了,平定。”破履迎上前去。
“嗳!”灯火高兴的伸出手来,“我道谁是破履,原来真是老弟你!”
灯心也嘻嘻地在一旁陪着傻笑,表示欢迎。
方丈室中,破履、岩空、云空师徒三人及灯心、灯火兄弟两人围坐在一块,但说话的只有破履、岩空和灯火。
因为云空不说话。
灯心只在憨笑。
云空跟随师父和师兄行走多年,自然增加不少见闻。他们经过的地方,没人烟的地方还比有人烟的地方多,走的大都是荒山野林,不免有山精鬼怪,从这些事情中他又学习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
但他不喜欢说。
首先他缺少说的对象,天天面对的只有师父和师兄。
接着他缺少说话的话题,所以不如不说。
所以他说话的时候,通常便是问问题的时候。
破履曾发现,云空所到之处,通常都少有一般的鬼怪出现,不禁想起云空出生时的事情,以及初遇云空时的诡异情形。
记得云空的父亲陈大曾说,云空出生时,“就好像满山的鬼都被赶下山了。”原来他天生辟邪,不知是什么原因。
但这些和他不爱说话无关。
他不常说话,他把想说的话丢回脑子里,想。
想得越多,他就越明白,因为越明白,所以只要他开口说话,说的话必定与别人不同。
就像现在。
灯火听说破履要为云空开天眼,先望了望云空,道:“这孩子不错是骨相清奇,但开天眼并非朝夕之事。”
“这我明白,”破履说:“所以我虽然一脚踏入棺材了,还是开不了天眼。”
“那是因为你日日在外奔波,心劳则不能静守,修身无门。”灯火说,“佛门有云戒定慧三学,必先持戒,修定才能顺利,有定才能显慧,老友你第一关尚且没过,焉能得定入慧”
“所以我见云空是块道人的好料子,年纪又小,可以在此长期修习,若成功开了天眼,以后行走江湖就能减少许多麻烦,”破履叹了口气:“我们走江湖的人,遇见山精鬼怪,只能各凭经验与直觉,又缺少如云空这么好的根器,更别妄想有天眼了。”
灯火点头,又再次望了望云空。
他的眼神才刚要移走,又突然定了下来。
他是真的定了下来,因为云空说了一句话。
云空终于说话了。
他说:“你有有。”
灯火一怔,问道:“啥”
岩空刚想叫云空不得无礼,却被破履阻止了。
“你──有──有。”最后的“有”字特别肯定。
“不,”灯火祥和地说:“我没有有。”
云空不再说话,他知道灯火还有话说。
果然,灯火开口了:“出家人心中无欲,没有要,更没有有,本体性空。”他顿了顿,接着说:“所以,依道家的名相,我只是无,阿弥陀佛!”
“你有,你要吃,要穿,要说话。”云空越说越大声。
“我不是死人啊。”灯火叹气道。
云空突然压小了声音,对灯火说:“你是个呆瓜。”
岩空又惊又尴尬,正想喝止师弟,不想云空跪到灯心面前,猛地把头磕下:“大师,请指引明路。”
破履的神色依然非常平静,岩空倒是非常莫名其妙,他感到脑子又胀又热,很想做些什么,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很愚钝,很笨,很傻,很后知后觉。
他隐约明白了云空所明白的。
云空一直不说话,就是在注意,注意油灯中的灯心和灯火,他明白了破履早已知晓的,他也明白这两位和尚法号的来源了,他现在才明白!
他很有失败感地发现他现在才明白!
灯火不是灯火!
他更不是住持!不是大师!
他的确是一个呆子!
“云空说得没错,”这是破履说的:“灯火大师根本就是灯心大师。”这一时不容易说明白。
灯火瞇眼大笑:“好!好!有意思。”
破履拉着岩空的手,暗示他出去,然后转向灯火道:“平定,我带徒儿出去走走。”接着又面向云空道:“你好好发问吧。”
云空颔首道:“是,师父。”
破履和岩空起身离开,把云空留在方丈室,两人兀自走到寺旁的竹林歇息。
灯心憨笑着招手要云空过去,云空乖巧的走到他面前,灯心随即把一只纤长的大手盖在云空头上,低头垂目。
云空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师父……”
一旁的灯火小声说:“你也关上眼睛,别出声……”云空依言合眼。
说也奇怪,虽然合上了眼,云空却依然能看到两位大师坐在眼前,只不过形象比睁眼时更清晰、更明亮,身形依稀有一层亮光。
过了不久,灯心灯火两人的眼角皆涌现泪光。
灯火大师悄悄把泪水拭去,口中直道:“阿弥陀佛,惭愧惭愧!”他应该已臻七情六欲不易动摇的境界,此刻竟因云空过去的际遇而掉泪,故说惭愧。
“孩子,你还怕吗”
“怕,”云空的泪水也流到了嘴唇,“我常常梦见爹娘死在我眼前那一刻。”
灯心温柔的安抚他,灯火则说:“无须怕,在他们再次找到你以前,你就在本寺用功学习吧。”
那边厢,破履坐上一块冰凉的石椅,大大吸了一口清新的竹香,满足的让那口气在他体内流动了一阵之后,才说:“你看出了没有”
“不知看得对不对。”岩空说。
“好吧,”破履低首笑了笑,他在回忆往事:“司徒平定是个白痴。”
开始的时候,谁都以为那位无名的司徒──即现在的灯心──是白痴。
事实上,灯心和灯火是两人一体的,但灯火缺少了智慧,而灯心的智慧就全用在灯火身上了,或者说──灯心利用灯火来与外界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