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他凭着家财充足而继续娶妾、继续努力想生下孩子,却一无所获。
他悉心照顾独生子,务求洪家唯一的苗裔不至于断根。
有人劝告他,说是杀戮太重,祸及子孙,当心无后,他嗤之以鼻:“我家世代猎户,若要绝后,我祖父就该绝后了!”
他不信。
自他懂事以来,外祖父、父亲都告诉他妖怪典故,传授他除妖的法诀,数十年来,凡妖必杀已是他心中的不二法则,他没办法去改变,也没意思去改变,对他来说,杀妖是理所当然之事。
妖物害人,故逢妖必杀。
有什么理由杀了害人的妖物反而祸及子孙
他不信。
数十年来,丧命在他手上的山精鬼怪,不胜枚举,他杀得痛快,心里毫无异样的感觉,他不觉得除妖有什么不妥。
凡是人类见到有人类被杀害,必定为之动容。
但人可以毫无感觉的杀死一只蚂蚁,一只耗子,一只羊,一头牛,一只鸟,一匹马……
蚂蚁算啥耗子算啥羊算啥牛算啥鸟算啥马算啥
说起来,人又算啥
物小如蚁,也有其知觉,也会害怕,也会痛楚,也会求生存。
妖物也有生命。
妖物害人,人则杀之。
反之,人害妖物,人为何不能被杀
北神叟想不通,他根本没去想过。
他只在想,妖狐害我误射了自己的儿子,所以妖狐该杀!
即使妖狐没害我儿,妖狐仍是妖狐,该杀!
他姓洪,名叫浪。
浪由水构成,水柔似无力,一旦成浪,竟有排山倒海之能。
他一出生便体弱多病,看来是随时都会夭折的样子。
洪浩逸希望这孩子有反弱为强的一日,是以取名为“浪”。
洪浪年长至一十八岁,仍是吃药的时日多,啃饭的时日少,脸色常常瘦黄无神采,毫无年轻人的朝气。
那晚,他父亲的寒矢忽然穿透睡房的纸门,贯入他的体内。
他看见自己的血在素衣上扩散开来,心里面一阵迷茫。
他听见外面闹烘烘的,也不去理它,只是躺回床上。
他感到身体越来越冷,于是拉上棉被。
大门撞了开来,只见一名庄客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抬起他的脸端详了好一阵。
洪浪知道这庄客的名字,但心里懒懒的,不想叫他。
庄客看了他好一会,惶恐的跑了出去。
洪浪感觉到寒矢的寒冷一点一点的渗入身子,而温热的血液也一点一点的流出身子。
好困!
不如睡个觉吧。
青儿呢
方才青儿还和我在一起嬉戏,怎的这么快不见了。
“青……儿……”洪浪有气无力的呼叫了一番,没听见响应,心里有些失望。
外面没那么吵了。
很快的,回复了一片宁静。
洪浪冷得在发抖,他从未如此冷过。
“少爷……”是小六子在轻叫他。
洪浪痴痴的仰视天花板,没去理睬小六子。
“少爷,你怎么了”小六子看见血,急得快哭了出来,“少爷!”
洪浪徐徐道:“青儿呢”
小六子不懂。
谁是青儿
“云空,师兄有事求你。”离开了白泉观,岩空突然这么说。
云空吃了一惊,硬脾气的师兄说出“求”字,令他大为不安:“师兄,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师兄弟说不上求字。”
“我知道你天生异禀,本来就是个上佳的道人种子,”岩空说,“师父曾告诉我,你的道行进步神速,师兄远不及你。”
“不能这么说。”
“这是事实,”岩空说,“所以我要你帮我……”说着,岩空突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师兄!”云空马上察觉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岩空原本还强自支撑,终于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云空忙将岩空扶起,让岩空坐在草地上,把自己的两掌压上岩空背侧,打算替他推血过宫。
岩空把肩膀抖去一边,拒绝了他的帮忙:“不……云空……”
“师兄!”
“我已经耗了七成元气来救素青子,如果你再救我,谁去帮助素青子”岩空喘息着说。
“既然如此,师兄又为何要告诉北神叟,素青子到他那里去了”
“是素青子要我说的。”
云空怔了一怔。
岩空叹了口气道:“人世公案,复杂难明。我在这里休息,不会有危险,你快去看看,能帮素青子就帮。”
云空点了点头,把岩空扶到火盆旁边睡下。
夜空中繁星点点,星星们自在的闪烁,似乎人间的事事和它毫无瓜葛。
云空深吸一口大气,飞奔而去。
黑狐感到全身气血沸腾。
一幕一幕的往事纠缠在心中,使得它心情非常混乱。
它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
它想起两个月前,正是北神叟离家外出除妖之时。
黑狐乘虚而入,溜进了洪家庄。
它大剌剌的在洪家庄园中行走,也不惧怕有人看见,因为这里少了杀气重重的北神叟。
它看见一名病弱的少年,正被一位小仆服侍着吃药。
它知道,这位就是北神叟的独生子洪浪。
洪浪正是它的目标!
它要让北神叟绝后!
想到这里,黑狐不禁低头饮泣。
它掠过一大片林子之后,终于看见洪家的庄子了。
在它身后数里之处,北神叟正飞快的赶来。
北神叟眉间的红光乍现,红丝爬满眼珠子,太阳穴鼓胀了起来,整个人像恶鬼一般:“妖孽!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青儿来了……”
洪浪脸上绽现了笑容。
小六子害怕得哭了起来:“少爷!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一股腥风吹来,房中的烛火禁不住摇晃起来。
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只很大很大的黑狐闯了进来。
黑狐光是四足着地就已有人高,却能毫无障碍的通过房门,进入独火通明的房间。
小六子吓得大叫不已,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狐狸,而且狐狸全身乌黑,黑黑的皮毛竟反射着烛光,发出美丽的光华。
黑狐伏在地上,冷冷的望着小六子。
小六子被惊吓得太过,竟然变得叫不出声音来了。
黑狐的身躯渐渐缩小,脸孔开始扭曲,尖尖的嘴巴缩了进去,身上的毛发也渐渐化成衣裳,出现了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
小六子不再怕了,反而看呆了。
“青儿!”洪浪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欣喜若狂的叫着。
“浪哥,青儿来了。”小姑娘慢慢的走向洪浪。
“青儿,”洪浪不理身上仍在插着箭,血仍在慢慢流着,径自站了起来,“你刚才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浪哥,不要多说,”小姑娘用她小巧的手轻轻掩住他的嘴巴,“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青儿,”洪浪握紧了她纤细的小手,“什么我都会答应。”
小姑娘把洪浪的衣服小心的解开,露出寒矢的创伤。
寒矢仍插在洪浪的右胸上,是以血流得不快,再加上射中他的只是一般的箭,不是有符咒的那支,所以寒气也不很重。
“你忍一忍。”小姑娘要他咬着一方折起的手帕,随即飞快的将箭一把拔出,扔去一旁,另一手连忙贴上伤口。洪浪感到一股股暖意传入胸口,身体顿时又有了生机。
小姑娘似乎变得很疲倦,趴在洪浪身上微微喘气。
洪浪的伤口马上开始复合,不过仍然看得见狰狞的洞口。他还是很虚弱,他尽力抬起手,轻轻的抱着小姑娘,低声在她耳边说:“谢谢你,青儿。”
两人在小六子面前缱绻,让小六子看得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