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躺着的赤成子身旁,聆听他的呼吸,感觉他的脉搏。
他发现到,赤成子的鼻息虽然几近消失,却有着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在维持着一个稳定的频率,似乎每次只要稍稍的呼吸一次,便足够了。
十余日不吃不喝也未曾醒过来的赤成子,脸色反而渐渐红润了。
云空检查了一番,发现他原本受伤的胸口也长出新皮肉了。
细细的风不知由何处透入斗室。
是由窗纱的细隙或是土墙的孔缝
原本很辛苦的灯焰,更是慌张的被风扰动了。
云空没动。
只是他的影子在墙上十分不安。
影子犹如魂不守舍的鬼魅,在斗室中四处荡着。
它由这个墙角翻去那个墙角,又从床缘急急的爬上屋梁,探看梁上的蛛网。
它宛如发狂的人,在墙上疯癫的乱游,像在寻找怎么样也找不着的东西。
云空看着看着自己的影子,皮肤上扬起一层薄薄的异样不安。
他有十分不祥的感觉。
他知道有事情将会发生。
但他怎么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
死寂的观中,有一间大室,其实里头正亮如白昼,只是窗口全被封死了,由外面压根儿看不见灯光。
大室入口旁的墙上,用墨汁书了“丹房”二字。
龙壁上人和三名弟子围着炼丹炉席地而坐,连成子则注意着一部水漏定时器。
丹房四壁烧着炭火,把夏日的热再加热,四人的汗水把衣色都渗得深染了。
之所以把丹房弄得如此闷热,是为了保留住真气。
开炉的时刻快到了。
金丹的第九转即将完成。
炼了九次,炼了再炼的金丹,已经是精华中之精华,神物中的神物了。
连成子是大师兄,声音总是坚实有力,他望着水漏定时器,以惯有的语气,语带兴奋的说:“亥时正。”
“开炉。”龙壁上人轻声命令。
《诸家神品丹法》卷二有云:“万卷丹经,秘在火候。”
龙壁上人教弟子们日夜轮守炉火,详细守时,控制火候,以期炼出最完美的丹药。
他们耗费了多少日子的心力,专注在“火”的操纵上,今日之后,将不必再被火熬得浑身热汗,而要进入仙人的清凉境界去了。
炉盖开了。
说起炉盖,不过是个金属盆子,显得很寒酸。
炉中有一滩液体。
液体映照着满室火光,漾着金光。
连成子用湿布包裹手掌,把盛着金液的容器由炉中取出。
一旁的虚成子、半成子已经准备好陶杯,陶杯装了冷冷的井水。
金液倾倒而出,分别倒入四个陶杯之中。
金液一倒入冷水,凝成一块块跳动的小花,在冷水中充满了生机,就如有生命的一般,在冷水中亢奋的跃动。
连成子和虚成子大喜,等候师父的吩咐,便要喝下去了。
半成子做什么都一半一半的,所以他并没特别欣喜,但也并非不高兴。
龙壁上人,在偷偷的皱了眉头。
偷──偷──的。
壁缝透入的细风霎然一急,灯火晃了一下。
墙上的云空也抖了一下。
灯芯已结成灯花,壮烈的破了个大灯花。
云空猛然一瞧,墙上多了一道影子。
不是他的!
一道温热的气息吹上云空耳朵。
“云空……”赤成子的嘴唇正靠上了他的耳聒子。
云空吓了一跳。
赤成子不知何时坐起来了:“我师父呢”
云空惊愕之余,忙答道:“我不知道呢……我们被关在此十多天了。”
赤成子死人般的脸庞,在微弱的灯光下如同初醒的死尸,他似乎还很羸弱,干干的唇在轻抖着。
“师父……”赤成子挣扎着下床。
他的皮几乎是紧贴在头颅上的,虽然慌张,却看不出表情变化。
“师父……”他跌到地上,吃力的爬向门口。
云空赶忙将他扶着,满心的疑惑油然而生:“赤成子,你歇歇。”
“不能歇……师父……”赤成子的声音似是快哭出来了。
“你师父用五雷灌顶伤了你呀!”
“胡说!”赤成子不知哪来的力量,差点把云空推倒在地,“师父焉会伤我!”
“是他亲口说的!”
“胡扯!”
“你的师兄弟们,一个个都愿你死去!”
“云空!”赤成子的太阳穴暴起,青筋浮现得连脉动都瞧得见,“是我累你一同被捉来的!”
“这……”赤成子突如其来的转移话题,令云空一时接不上口。
“那日是师兄虚成子发现我的踪迹,然后三人一起暗算我的。”
“你师父并没阻止。”
“他们三人欲置我于死地,是师父赶在他们之前,补了我一掌!”
“……”
“这一掌,将我任、督二脉,在剎那之间打通。”
云空“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任督二脉乃十分奇特的两条经脉。
人体有十二经脉,六阴六阳,通手足,接五脏六腑。然任督二脉属“奇经八脉”,无阴阳双配,故曰“奇”(单数也),且不通脏腑,但八脉中只有任督二脉有自己的腧穴,其余六脉的穴位都寄附在十二正经上。
任脉在身体前方,从下体会阴穿过腹部,再被阴毛处出来,沿腹而上,过“关元穴”,经咽喉、上颐,绕过唇缘,从眼球下方进入。
督脉在背部,亦从下体会阴始,沿脊柱而上,至脑后“风府穴”进入脑子,再上头顶,沿额而下到鼻子,穿入至上齿列的“龈交穴”。
以上是“医家任督”,多行表面,然而“道家任督”在体内上接脑子、下接荐骨,背后延髓而行,在体内像地底河一般的存在。
此二脉乃“气”与外界交通之大道,一旦通行无畅,便可与天地百气任意交感,达至天人相应之境界。
原来龙壁上人明是打伤弟子,暗是助他增长道力!
在打通任督之后,赤成子便陷入了近乎“龟息”的状态,犹如神龟入壳之呼吸,细如绵丝,却周行全身,在体内培养更多气力。
“龟息”之后,赤成子竟进入更进一步的“胎息”,彷如胎儿在母体中之呼吸,似有似无,弱不可察,却有排山倒海之力量,生出无穷神妙之功,使胎儿可以发育成长,使赤成子比受伤之前更健康百倍。
现在,他苏醒了。
但他还不懂得使用自己的力量,他太紧张了,以致任督各穴未能全数开通,整个人难以使力。如果真气能顺利绕着任督二脉运转,达到有如地球自转的“小周天”,就宛如利用身体来炼丹,在体内结成“内丹”。
“云空,我要去见我师父。”
“可是门锁了。”
赤成子张目四顾,但丁点的灯光无法帮助他看见什么。
这下子,赤成子才悄悄冷静下来。
一旦冷静,他的思路便活跃了起来,一条一条清晰分明。
他先是盘腿而坐,静心观察体内真气运行,渐渐令任督二脉的“小周天”运转。
这一运作,体内有如长浪排空,源源不绝的真气冲击全身穴道。
“好!”赤成子若不是正处危急,真的会对自己的状况感到非常高兴。
他缓缓举起一手,挨近桌上的油灯。
灯芯已经在努力的吸食最后一点油脂,弱得再也禁不起一点扰动。
“云空,”赤成子沉声道,“请让开。”
云空不知道该让去哪一边。
其实他让不让都一样。
赤成子的手掌暴张,灯火忽然大亮,燃起猛烈的蓝焰。
只见火光倏然一收,完全没入赤成子的手心,斗室顿时陷入墨黑一片。
赤成子随即把手掌迅速转向门口,五指一展。
那扇门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