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签了。
这份议状,还有太学生、太学博士、太学正、太学录等许多人署名,由御史马伸送去金人那里,数说张邦昌在赵佶当皇帝时的罪行:“应该由赵姓当天子,方为正统!”
金人很快作了决定。
马上的决定。
他署名之后,在家中坐立不安,他知道祸事一定会来。
“有吉必有凶。”
吉,是当了忠臣,做了中丞、御史台长该做的事。
凶是?
大门外一阵喧闹,金兵闯了进来,包围了在大厅来回踱步的他。
“中丞大人。”随军而来的,有一名汉官,“金国元帅要你带家人,随赵佶、赵桓,到燕山去。”这汉官已经不称呼皇上,直接称呼两位废帝的名讳。
“家人?”他身旁的家人听了,惊惶的看着他。
“中丞大人,快收拾吧,早些收拾还可以保命。”
有署名的人,全部被俘去北方,他是署名人之中身份最高的,自不能例外。
他知道有祸事,但没想到全家人都会被牵连。
他脑中茫茫的浮现那句爻辞:“勿恤其孚……”(不担忧被俘)
“秦大人,快收拾吧!”那汉官又催促道。
“老爷……”他的家人不敢相信,急得号啕大哭。
他木然的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很想叹气,口中却叹不出来。
汉官看他没反应,大为光火,马上走到他跟前,嚷道:“你没听见吗?!”还很不客气的,连名带姓直呼他:“秦桧!”
他蓦地惊起,直视那汉官。
汉官忽然整个心冷了一下,禁不住倒退一步,惶恐地看着秦桧。
秦桧没说什么,只是向命运低了头,吩咐家人去收拾细软。
可是……
可是那汉官确信,刚才他接触秦桧眼睛的剎那,看到了……
“风,”汉官后来向友人坦白说,“好像看到了阴风。”
※※※
三年后,大局已成。
当年金人只不过才刚占下京城开封,现在更占去大宋的半壁江山,而康王赵构在南边称帝,国号依旧是“宋”,史称南宋。
南北两地的人无法自由来往,交通中断,而从北方金人土地上逃来的人陆续增加,两国之间满布关卡,却阻隔不了他们脱离异族统治的心。
大地如此辽阔,要从一地逃到一地,却是寸步难行。
唯有天空,是自由的。
而云空正在天空上。
多日来,他都乘着仙槎,凌空飞行。
他已经习惯了仙槎的存在,也习惯了以它代步。
高空的风吹拂在他身上,这些是不曾沾染俗世尘埃的风,连嗅起来也有不同的气味。
仙槎稳定的飞行,云空将手放在它的边缘,从它细微的震动中,可以感受到它的悠久岁月。
这种奇妙的仙槎,不知是谁人制造?
这个问题,连仙槎的主人黄丛先生也不知道。
因为仙槎也是黄丛先生盗来的。
从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人物──无生──那里盗来的。
黄丛先生呢?
云空看了眼脚下,只能容得下两人站立的仙槎里,黄丛先生正瑟缩在角落。
正确的说,是分散在角落。
这一年以来,云空带着这位不死的“仙人”四处游荡,尝试各式各样的死法,黄丛先生依然不死,如今他的碎片又在微微抖动,似乎快要回复人形了。
“我肚子饿了,”遥遥看着黄金色的光辉,已经在地平线边缘跃动,民家的炊烟也在催促农夫们回家,云空告诉黄丛先生,“我们降落在那山脚下,我去找些吃的。”
黄丛先生没回答,他的嘴巴尚未成形。
即使是平日,他也不太需要吃喝,反正他不会死,这样还可以节省旅费。
云空让仙槎慢慢的降低高度,随着越来越近地面,闷闷的地气轻轻扬起,告诉云空又来到尘间了。
云空哼哼鼻子,赶走不小心闯入的灰尘,一面环顾四周。
农村、夕阳、一片平和。
这不表示说这里是安全的。
他第一件要确定的,就是这里是金土还是宋土。
如果没错,他正位于宋金交界之处。
他将仙槎藏在矮树丛之中,把黄丛先生留在仙槎上,独自到农村去讨些吃喝。
他不怕黄丛先生会受到什么伤害,反正他硬是死不去,况且如果他死了,恰好正合他意。
时序已进入十月,天气尚未大寒,但夜晚来得很快。
方才在高空还见着落暮余晖,现在大地却突然陷入一片宁静,噪闹的鸟声像被惊吓了一般迅速消失,留下的是草浪波动声,在北风下宛如细细的海潮声。
云空来到一处农家,听见里头有仓促的碗筷声,猜想是忙了一天的农夫,肚子已经饿得很了。
云空敲门,碗筷声蓦然止住。
“谁呀?”
“贫道是游方道士,想买碗饭吃。”
“没剩的。”
屋里的人回答了之后,竟吹熄了灯火,整间屋子顿时静得像空屋一般。
不受欢迎。云空这么想着。
他试了几家,有的干脆不理他,继续用餐。
云空听着肚子咕哝作响,心里有些焦躁。
肚子饿是令人很不愉快的。
“还是仙人好……”他正喃喃自语时,看见农田边的林中有火光。
走近一瞧,是个衣衫褴褛的人坐在火堆前。
再仔细看,那人正用无神的双眼看着他,时不时还去抓抓身上的蚤子。
不用再瞧,云空已嗅到火光中传出的肉香。
云空大胆走向那人,那人把头微微抬起。
“贫道……”云空腼腆的问道,“能跟你买些吃的吗?”
那人继续再看了他一会,才翻了翻火中的土鸡:“想得美。”
云空愣住了。
“我饿了两天,好不容易逮到人家走脱的鸡,臭道士,用几个钱就想吃到吗?”那人唠唠叨叨了一大堆。
“行个好,”云空说,“那边没人肯卖我。”
“当然没人肯卖你,连见都不想见到你,”那人用脏兮兮的手拿了根树枝,拨弄柴火,“你无论出现的人、时、地都不对。”
云空低身作揖,道:“愿闻其详。”
“这里是宋金交界之地。”那人说。
“果然……”云空暗忖。
“看到那边没有?”那人所指的方向,可以看见点点银白色的水光在闪烁,“那条河的对岸是金兵,而这边有大宋水军进驻着。”
云空拉长脖子,果然隐隐有兵器铮然之声:“贫道瞧见了。”
“这是『地』不对,此处乃兵燹凶地。”
云空想提醒他,鸡肉已有焦味了,但那人马上接口说道:“金兵一直想越河,这里的人大多已逃逸,害怕随时会有兵灾,两方都有探子在活动,搞得人心惶惶,不知谁是奸细,你这是来的时机不对。”
“那『人』呢?”
“你是道士,谁又知道你是不是道士了?”那人嗤了嗤鼻子,“人言道,僧、道、妇人最容易接近人家,也是最好的奸细。”
“我是道士,我有度牒。”
度牒是僧人、道士的出家执照,一如身份证。
“度牒容易伪造得很。”
“等等,”云空赶忙打断这些谈话,“贫道只是来求个填肚子的。”
“如果你是细作,填肚子就免了,反正迟早一死,无谓浪费。”
“那些人害怕我是探子,所以才不理我的吗?”
“正是,”那人说,“跟探子接触,下场是很惨的。”
“贫道并非探子,只是个肚子饿的道士。”
“不给你吃。”
“已经烧焦了,也不肯给我吃?”
“呸!”那人这才发现鸡肉焦掉了,忙用树枝把鸡推出,赶忙用手拍打。
云空见那人无论如何都不卖他吃的,只好离去。
那人见云空走远了,才突然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