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的忐忑不安,随夜风起伏。
他压根儿没想到,天下竟然这么小。
当年开封沦陷之前,替他算命的道士,竟在这逃亡之际陌路相逢!
他胸中的寒气滚了滚。
当他隔着稀疏的树叶,在微弱的火光下,看见前来买食物的道士时……
杀了他!
这是他的直觉。
他向来相信他的直觉。
因为他的直觉从来没错,他甚至有些惊讶自己的这项本能。
可是兴儿已经去了很久,为什么还没回来?
突然,他的毛发竖立,全身皮肤紧缩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有千百只眼睛,正紧盯着他。
他缩起肩膀,不敢回头。
后头不都是他的亲信吗?
为什么会没来由的,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太太在他身边,兀自低头大啖鸡腿。
后面也尽是些吃东西的声音。
谁在看我?
可恶,谁在看我?
那种冷冰冰的视线,沉默地不作一声,却又万般贪婪的盯着他。
上面也有!
到底是谁?不只是后面,上面也有!
一时之间,林子里四面八方全张了眼,带着促狭的猥笑,把他盯得浑身发毛。
万一其实前面也有呢?
他猛然睁大眼,逼视前方。
前方可以望透林子,看见地上那一堆小火,看见淡淡的月色下,辽阔又孤独的天空。
还有月光照不到的黑影。
黑影!
秦桧警觉地睁大眼,企图看透外面的黑暗。
他看不清楚,他不敢确定。
黑暗之中,是否隐藏了其他黑暗。
※※※
兴儿回头看了看,他起的那堆火已经成了一个光点,想起刚才烧的那只鸡,肚子更是饿得厉害。
他暗自抱怨主人,抱怨他不理睬他的肚饿,还抱怨他当年把他带到遥远的金国,过了困苦的三年。
现在又无缘无故的要他去杀人。
他埋怨了一会,眼睛搜寻道士的踪迹。
“一定是太暗了。”他喃喃自语。
他忽然间住了口,闭起呼吸,聆听四周围的声音。
刚才只有他在说话吗?
“有人吗?”他大胆地、悄悄地问道。
他这一问,四周的虫叫声,突然退去,没入黑暗中。
天地那么大,兴儿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一间斗室,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
冷汗悄悄地滑过脸颊,吓了他自己一跳,以为有指尖在摸他。
他恐惧得忘记了此行的使命,忘了要找那道士。
他再回头一看。
这一次,他看不见火光,看不见树林子。
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陡然一惊,倒退了两三步。
一个黑色的影子紧贴着他的眼睛,他倒退之后才看见那影子。
“不是人!”他的直觉告诉他,一手慌乱地往旁边撩拨了一下。
他忙收回手,转头去看他拨到的东西。
旁边也是一团黑影。
他的眼睛从来不曾睁得这么大,他的恐惧已经掐紧他的脖子,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被包围了,被很多很多的黑影包围了。
黑影子们相当高大,乍看之下完全没有动作,但兴儿觉得它们正慢慢地缩小包围,慢慢剥夺他的空间。
当它们很靠近很靠近时,兴儿看到了眼睛。
只是黑黑中的两团黑黑。
※※※
没人发现。
秦桧看到其他人都在专心啃食物,没人发现异样。
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渐渐侵入他的每寸肌肤。
他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
他向来对这种讨厌的事,是尽量忍受的。
但而今他已不想再忍了。
因为忍受,他当了一次又一次的替死鬼。
所以他采取了主动出击,为自己争取到金兵参谋的地位,为逃往南宋铺了一条路。
这些监视他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难道想阻挠他吗?
“你们是谁?”他低声问道。
剎那之间,他似乎听见了轻蔑的、吃吃的笑声。
随从们惊慌地看着他,不知他发现了什么,也跟着疑神疑鬼的四顾。
“是官兵的话,我乃大宋御史中丞,从金人手上逃归,带我回去见你们的长官!”他还不忘他原来的官位,“若是强盗的话,我什么都给你们,留下命就好!”他们逃来时,还带了不少财物,都是一些金人的赏赐,所以他才认为有人觊觎这些财物。
这一次,众人都听见了。
紧贴着他们的耳朵,响起了吃吃的笑声,越笑越猖狂,越笑越放肆,似乎是恶作剧得逞后的狂笑。
整片树林子,整个包围他们的黑暗,都在狂笑。
笑得很是开心。
可是他们根本没见到笑声的主人。
秦桧一脚踏出林子,抄起火堆中的一根木柴,举起熊熊的火把。
火把很亮,瞬间照到了四周围的“黑暗”。
看不见树干,看不见前方,火把被黑暗包围了。
只不过一下,火光很快便显得无力,似乎被黑暗吸收了它的光线。
秦桧的手上只剩下一根尾端发着红光的木柴,红光泛了几点火星,马上被黑暗吞没。
足够了,秦桧已经看到了。
它们非常高大,整个都是黑的,看起来像沾满煤灰的东西。
一个个好奇的头,顶在高高的身躯上,没有五官──没有吧?又似乎有眼睛,既然会笑,至少有嘴巴吧?
啊,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怎么对付人,因为他太清楚人的伎俩了,可是现在他面对了难题。
他盘腿坐到地上,懊恼的叹气。
“相公……”是夫人王氏在叫他。
“秦大人……”随他逃来的亲信们也很是担心。
一群蠢蛋!他们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秦桧抬起头,企图从黑暗中找到那些东西的踪迹。
突然,他听到那些东西骚动了一下,发出耗子逃窜也似的声音,然后嘈闹地商量着不知什么。
“啾──”它们说。
剎那间,空气顿时清爽了,惨淡的月光又闯了进来。
它们好像突然全部离开了。
秦桧正在疑惑时,听见妻子的惊叫。
“什么人?!”一根长长的矛已经伸到他面前。
包围他们的,换成了十来个巡逻兵。
秦桧松了一口气,对方是人。
这下子,他知道该如何对付了。
他拱手作揖:“我乃大宋中丞秦桧,随二帝北巡,如今逃脱归宋,请上报你们的长官。”
“中丞?”巡逻兵很是怀疑。
“快快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秦桧说,“这可是莫大的功劳。”
巡逻兵的领队捂了捂脸,沉思了一阵。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带回去,他都有功。
是敌人的探子,他有军功;是大宋旧臣,也该有赏赐。
他瞄了眼地上的行李,似乎想看穿里头的内容。
秦桧的鞋垫泡着冷汗,泡得那双脚很不舒服。
※※※
在黑夜中走路真不容易呀。
云空循着稀薄的月光,辗转找到了停泊仙槎的地方。
仙槎上坐了一个人。
“怎么这么快?”上次黄丛先生被老虎吃剩头颅,也花了不少时间长回原来的身体,这次支离破碎,这么快就长回来了?
“黄丛先生,”云空叫他,“食物没着落了。”
“你们驾着无生的仙槎飞来飞去,不怕他发现吗?”声音淡淡的。
不是黄丛先生。
云空警觉的停下了脚步,很快的打量了那人一下。
那人戴了顶道冠,也是个道士。
“这位道兄……”
那道人开口唱道:“夜茫茫,玉兔黯,朝露几多草叶上,金乌一现都飞散。”
云空一时接不下话头。
“夜茫茫,玉兔黯,前似有路却无路,尽头有时却无涯;”道人轻声吟唱,沉沉的嗓音低回着,“朝露几多青草叶上,夏虫蛮触争须臾,金乌一现都飞散,愚将空花当黄金。”
原来在唱“道情”,乃道士在叹息人生时的一种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