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边堆着的是苦心搜寻来的文献,从先秦的《管子》、《韩非子》、《商子》、《邓析子》等法家古籍,到晋人的《疑狱集》和一些近代人的著作都有。
这些要不是他辗转向人抄来,就是瞒着妻子花钱去买的,虽然当时印刷业已经很发达,书本仍然是中下人家难以负担的奢侈品。
塾师翻看他题名为“刽子手”的那一卷:“凡行大辟(死刑)之隶,是为刽子,民间俗称之刽子手。刽者,割也。”
又翻了翻“斩首”那一卷:“斩首之刑,周之古刑也,周大辟之刑有三,曰车裂,曰斩,曰杀。杀者,斩首也。隋有五刑,曰笞、杖、徒、流、死,……”
死刑又有绞杀、斩首、腰斩、凌迟等等,但他惟独对斩首情有独钟。
还是少了些什么。
塾师懊恼地咬着笔柄。
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
忽然,他的背脊流过一道寒气,冷汗剎那布满了背部。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灵光乍现。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手掌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
这个念头,已经潜伏在心田许久许久了,在这瞬间忽然萌发、破出土外。
他感到唇干舌燥,心脏激烈地撞着胸口。
然后,他握紧了拳头。
学塾里,十多名生徒正埋着头,一面苦思一面写字。
塾师在生徒之间缓缓巡视,打量他们的脖子。
生徒们全低着头,正好让他看个清楚。
他心里嘀咕着,衡量着。
“夫子,学生写好了。”一名生徒举手道。
塾师回到座位,那名生徒于是上前,将文章双手奉上。
“甚好,回座位去,莫作声。”
“是,夫子。”
生徒转过身去,扮了个鬼脸,学塾中传来阵阵窃笑。
塾师不介意,他没关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心不在焉地生徒的文章,一篇篇文章呈上的同时,他的心早已下了决定。
“晋风最愚。”他想。
塾师将手中的文章迭成一迭,在桌上弄齐了:“今天可以下课了。”
在生徒们小声的欢呼中,他又说道:“不过晋风得留下,你的文章不通,为师要好好教导你。”
名叫晋风的生徒一脸无辜,同学们落井下石的拍拍他的肩,便冲出外头去游乐了。
见所有生徒都离开了,塾师便叫晋风坐下。
“提笔,为师念一句,你写一句。”
“是,夫子。”
晋风不情愿地磨了墨、提了笔、垂着头,准备书写。
“今日为师出的题目是君子信而后劳其民,你写得不知所云,足见平日并未好好读书,”塾师边说边绕到生徒后方,“可记得此句出自何典”
“回夫子,是《论语》。”晋风答道。
塾师点了点头:“这还不差……你一面背颂,一面写吧。”
晋风搔搔头,提起笔,开始背颂:“子夏曰……”落笔。
笔忽然压上白纸,他正慌着:“字写差了……”
才发现眉梢撞上了笔,白纸上泼了大片嫣红。
晋风来不及感觉到脸庞撞上桌面,视线和意识已在瞬间模糊。
“晋风呢!”
第二天的上课,塾师如此吆喝着。
生徒们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塾师正发下前一天的文章,发到晋风的文章,不见回应,便大声怒喝起来。
晋风今天缺席了。
“平日就不好好上学,今天竟敢不来了!”
他将晋风的文章往案上一拍,生徒们全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塾师心里也很是紧张,在生徒眼中,他看起来像是气得发抖,却不知他心里纷乱得紧。
一日过去,又到了午后,差不多该放生徒回家了。
“子雅,”他沉下了脸,“今天一整天上课,你都在左顾右盼的。”
名叫子雅的生徒一愣,其他同学纷纷偷看他,有的在偷笑。
“甭以为我不知道,”塾师说,“你留下来,为师要好好教导你。”
其他生徒散去了,学塾顿时变得十分安静。
子雅乖乖地坐在座位上,不敢抬头。
“纸笔备好。”
午后的阳光,在夏末显得十分恼人。
依偎在树上的蝉,竭尽全力地嘶喊,似乎为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唱着挽歌。
刮过树下的风,偶尔夹带着凉意。
学塾中很是安静,十分安静,非常安静。
一串脚步声忽然劈开了宁静,某个生徒不知为何,匆匆跑入学塾。
“夫子,原谅学生,”那生徒喘着气,“学生本来跟子雅约好去他家的,现在……”
他气喘稍缓了,视线才看清楚。
这下子,他才看见塾师两眼血红,惶恐地看着他。
他还看见塾师的背后,是子雅正席坐着的背影,子雅的上半身伏在桌上,子雅的头却立在桌角,双目微闭,两唇略略张开,桌缘正滴下深红的液体。
他转身就跑,却发现两腿已经软了,举不起来。
他下意识想要大叫,喉咙中却只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塾师此刻的心情异常平静,一脚踩定了生徒的腰,左手按低了生徒的头,眼睛瞄准脖子。
“枕骨与肩之间,”他喃喃自语,“不上不下,否则难断。”
有了先前的经验,他比较懂得控制力道了。
这一次很顺利,比先前的顺利多了。
刀刃遇上的阻碍变小了,但他仍觉得不够满意。
他告诉自己:“这是个很宝贵的经验。”
宝贵的经验应该写下来。
他走向文案,打算动笔写下心得。
不行!
他止住脚步,犹豫了片刻,看看文案,又看看课堂上的两具尸体。
“还有机会。”他告诉自己。
于是,他开始收拾课堂,把一切弄干净。
那天晚上,他没有浪费灯油,早早便爬上了床。
他妻子狐疑着,好奇地转过身来瞪着他,可是塾师已平静地入睡,发出轻轻的打呼声。
一夜平静地过去了。
养饱了精神,塾师精神充沛,绷紧着神经去学塾。
生徒们进入学塾时,个个都显得有些困惑,因为他们的座位全被移动过了。
原本是两张并列、排成两排的长几,已经移成左右交错的排列,也就是每张桌子旁边都是空位,看不见隔壁。
生徒们困惑地一一择位坐下,准备好纸笔。
“为师发现你们的文章多有雷同,”塾师说,“是以安排了一下座位,以免你们相互抄袭。”
生徒们不敢表示意见,乖乖开始上课。
塾师上了半个时辰的课,一如往常。
他把《千字文》教完了,又教了一段《初学记》。
“今天要写一篇文章,试论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学生们备好纸笔,取水磨墨,开始执笔沉思。
才思较捷的,已在纸上徐徐写着。
塾师气定神闲,边抚着胡须,边慢慢地闲步巡视。
他走到最后一位生徒背后。
那生徒感觉到老师站在身后的压力,不禁偷偷地斜眼望去,接触到塾师的目光,又赶忙闪了回来。
塾师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走回前面,垂头看了一阵他的文案,又再转身往后面走去。
这一趟,他准备好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刀。
他还等了一下,确定坐在最后面的生徒没要转过头来。
他瞄准了,冷静地、沉着地、精确地、熟练地,一刀斩下。
他很满意,但也不敢自满,他保持着谦逊的心,斩下第二刀。
坐在最后两个座位的生徒倒下去了,塾师知道自己已经迫近“庖丁解牛”的境界了。
他巧妙的座位排列,使得任何一个生徒都瞧不见后面的情况。
但他还是算计错了。
两具尸首喷出大量的血,很快在地板上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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