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一之初,只觉眼前冥冥暗暗、浑浑沌沌,日子久了,晦暗中绽出了光芒,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将整个人包围了起来。
一直到四十三岁,似乎发生了很重要的事,但他记不太清楚了,不过自此之后,他渐渐感觉到一股空无之境替代了光芒。
那种空无很舒服,似乎完全摆脱了肉体,融入四周的空间,他猜想或许便是“轻安”。
可惜,已经没人能告诉他了。
师父们早已逝世,倘若师兄岩空仍在世,也必定很老了吧?
“红叶。”
他朝屋顶上叫唤,等了一下,没人应答。
他不去猜测红叶去了何处,反正一定会回来的。
云空于是踱出房间,到柴房边的贮水桶去取了点水,打算煮一壶茶,好好看书。
此处是他云游到这镇上,遇到一位叫陈想尔的道士,借宿在此的。
陈想尔是个厌倦仕途的书生,改习道术,家中又有许多藏书,正中云空下怀,他已多年没好好看一些书了。
他打开大门,泡了好茶,迎着夜风,手上捧了本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兀自看得入神。
不知何时,红叶已走进门来,坐在云空身边的凳子上,轻摇着脚。
云空看了看她,问道:“怎么了?”
“没事。”
没事就是有事。
云空看红叶是否闷闷不乐,这小女孩常会使性子,但红叶没有不乐的样子,倒是眼神有些落寞,心思不知在哪里飘着。
“真的没事?”
“没事。”
红叶朝他微笑,想要他放心。
这么温柔,一定有事!
不过云空知道红叶不会说,他就等她想说才说吧。
云空取了个小杯子,倒茶给红叶。
茶冒出热热的白雾,在红叶乌黑的发髻上荡了一阵,稀薄了散去。
※※※
红叶睁亮了眼,用极快的速度跑过一个又一个屋顶。
她在黑夜下守候着,果然又见到那人了。
这次她要保持一段距离,不让那人发现她,但她同时又开启了全身的“气”,即使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依然能够捕捉到那人的踪迹。
一片又一片屋瓦越过她脚下,她心里带着一份好奇的喜悦,像是许久没有玩耍的小女孩。
那人的身手果然像猿猴般灵活,高高低低的屋顶一点也难不倒他。
红叶心里在盘思着:“今晚的方向不一样。”
那人今晚的路线跟昨晚相反。
昨晚红叶追了他好一段路,那人最后跳入一个院子,便没再出来,想来他不是去偷盗的,或许那是他住的地方。
红叶不甘心,他对那人起了兴趣,所以,她今晚打定主意要揪出他的来历。
她提早来到屋顶,在星光下漫步,到昨晚那人消失的院子附近等待,聆听空气中的细微动静。
时间慢慢流逝,一户接一户的灯光熄灭了,声音也渐渐变得细碎,宁静中偶有耗子慌张的脚步声跑过,还似乎不小心踩上了一小滩水。
红叶凝神闭气等待,一点也不觉得浪费时间,她活过很长的时间,似乎还会活上更长的时间,所以她一点也不焦急。
终于,那院子的灯火熄灭了,房子陷入了静谧,四周的杂声也渐渐褪去,只留下细微的虫声和一些来历不明的声音。
果然就在此时,那人悄悄地从院子出现了,他的脚底比猫还要软,要不是红叶凭着观察“气”,根本难以听见他的声音。
红叶隐藏起自己的气,两眼紧黏那人的背影,同时紧锁那人的气的频率。
她也让自己全身周围包裹了一层气,好让足尖不必碰上屋瓦、不会弄出声音,也能够轻盈地跑过去。
短短几秒钟,红叶准备就绪,就一跃而起,紧随那人追去。
那人依然灵巧,野猫似的身手跃过一个又一个屋顶,但红叶更轻巧,彷如被清风吹动的落叶,看似无意的飘动,却有一定的轨迹。
终于,那人的速度减慢了,止步在一个院子的屋顶上,低头俯视。
他等了一阵,看来有点踌躇,然后往下轻轻呼叫:“伽央……伽央……”
似乎在呼叫人名,但听不懂是什么语言。
忽然,院子的黑暗处迸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脚步有点踉跄,红叶只觉那人的情绪霎然高昂,发出的“气”忽然涌动起来,又再呼叫了那女子几次。
可是,女子没回答,只不断的摇头。
不对!
红叶察觉不对,院子是黑暗的、宁静的,但绝不是空的!
还有许多混浊的气息躲藏在各个角落!
红叶取出几支细针,正要跃过去阻止那人,那人已跳下屋顶,跳到院子里,拉那女子的手。
剎那之间,院子大放光明,十数把火炬高高举起,同样数目的木棍、短刀等武器也现身了。
“嘿嘿,原来夜夜来幽会的,便是这厮!”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跨出人群,一脸要咬人的饥色,“黑毛子,你干的好事。”
红叶这才看清楚,那女子的嘴巴被封住,两手也被绑起,一双又大又深的眼睛,在黑褐色的皮肤下格外明亮。
那男的皮肤也是很黑,身子稍矮但十分健壮,两人一脸惊愕,四条腿黏在地面,不知下一步该踏在何处。
满脸横肉的男人得意极了,笑声充满杀意:“把她拉一边去!”
有人出来要将那黑女子拉走,那男子马上脸色紧张,身子摆好架式,准备攻击。
“要动手是吗?”满脸横肉的男人迫近他,“由我刘三来奉陪吧!”
红叶屏了气息,静候下一幕。
※※※
“道长还在夜读乎?”门外有人悄声问道。
云空知是主人陈想尔,便走去开门:“陈道长也尚未歇息?”
陈想尔走进来,一手提了壶热茶:“见道长房中有灯,是以过来聊聊。”
云空笑说:“贫道平日少读书,见先生藏书甚丰,正饥不择食的苦读呢。”
原来对方都是书中痴人,两人相视,莞尔一笑。
“敝人居住乡野,平日见的尽是目不识丁,读书读到高兴处,也无人可谈,难得有缘,遇上道长。”
陈想尔倒了杯茶,递给云空:“此乃梅茶。”
云空一看,果然杯中有颗泡涨的梅干,浑圆饱满,煞是好看。
“不敢,贫道也数十年未见书本,忽然见这许多,心里也着实有些慌。”
陈想尔沉吟一阵,说:“实不相瞒,敝人来此,有一奇书,欲让道长鉴定鉴定。”
“说鉴定不敢,”云空客气地笑笑,“是何书?”
陈想尔神秘地一笑:“与我的名字有关。”
“陈道长名『想尔』,可是本名?”
“自然不是。”陈想尔道,“道长对此二字可有印象?”
“想尔,想尔……”云空喃喃说道,“贫道似曾听闻,是否……也是一本书?”
“正是。”
“想尔注?”
云空抱着一丝期待。
“对了。”
陈想尔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小心翼翼地摆到桌上。
书本有些蠹蛀,边缘也有些黄迹,散发出一股睿智的酸味。
云空不禁深吸一口气。
《想尔注》是《老子》的注本之一,托仙人“想尔”之名,其实是汉代张天师“天师道”一系所流传的注本,而且是第一代天师张道陵所注。
由于《想尔注》有“房中术”思想,又有贬低孔子的词句,所以不但受到读书人排斥,天师道也秘不外传,外人无缘一见。
是以《想尔注》很是珍贵,已不知世间何处才有传本,云空只闻其名,从来没想过能亲睹此书。
“陈道长,敢问此书从何得来?”
云空不禁大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