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用脚尖轻轻一抵倒在地上的人,瞧他还能不能动。
良久,红叶才幽幽地说:“或许,他真的忘记我了?”
白蒲释然轻笑,转头看昆仑奴和黑女子,诚恳地说:“带我去你们的家,好吗?”
※※※
云空回到陈想尔的家时,发现陈想尔还在等他:“找到了吗?”
云空摇摇头,疲倦地坐下,感到极度茫然。
“如果今晚还是没回来,明日我去向岗头社求助,”陈想尔道,“搜索全镇里外,应该有办法的。”
云空乏力地点点头:“多谢……”陈想尔离开了,不忘带走他珍爱的《想尔注》。
云空伏在几上,带着不安与忧伤,沉沉睡去。
他并没完全入睡,仍可以感觉到灯火懒散的摆动,他也可以感觉到空气分子的微震,只是意识像浆水般黏稠,手脚也沉重得难以移动。
忽然,他的心神仿佛冲入了一池清水,整个人醒了过来,发呆了一阵,他才知道是他的警觉本能使然,察觉到房内有东西。
不管房内有什么,都已经离开了。
只有几面上留有一点东西,说明了有人来过的事实。
那是用一只小指沾了点梅茶,在几面上写下的字。
昆仑那两个字慢慢蒸发,从几面上渐渐消逝,最后不留下一丝痕迹。
云空脑袋瓜浑浑沌沌,思考着:“这昆仑,是《山海经》的昆仑、东方朔的昆仑,还是西域的昆仑……?”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完全清醒之后,他才猛省,那几上的字是如此细小笨拙。
“红叶……?”
大概是距离本故事三百多年前,唐朝有个老杜,写了首五言绝句,题曰《八阵图》,诗曰: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第一句是写诸葛亮的“功”。
刘备三顾茅庐后,两人展开一段精采对话,史称“隆中对”,诸葛亮在这场对谈中提出解决天下纷乱的方法,首先将众多势力简化成三份,接着再统而一之,后果然天下依其计划三分。
第二句是他的“名”。
他出神入化的兵法,以运用自如的阵法惊震敌方,其中以“八阵图”为最着。
最后一句是道其晚年,英雄不再,各种事情都失算,尤其关键战役中失去吞并吴国的机会,天下未能统一,诸葛亮饮恨而终。
然而最传神的,是第三句“江流石不转”,耐人寻味,千百年来依然余味无穷。
“陈墓”历经风沙洗练,云空的肌肤充满被岁月精心雕塑的痕迹。
他行到一处河岸,便趺坐岸边,发愣地观看河水流动。
河水时急时缓,时而顺畅,时而遇上淤积、河湾而迟缓,云空看河水,差点错觉以为在审视自己五十年的岁月。
他知道人生没有永远的常态,没有不变的事物,但在观察河水时,忽然生起一个念头:云游天下数十年,所求究竟为何?
他嗤笑自己太傻,他求的不就是“无所求”吗?
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老子所说的无为,庄子所说的逍遥,列子所说的自生自化,仿佛有所求是一种罪过那般。
他离开河岸,步上小丘,怀念地左顾右盼,此地的树木、竹林和满地枯黄落叶,都是他行走天下常见的,但走在此地,聆听脚下叶子的碎裂声,却没有任何地方的碎叶声比这里更教人怀念的。
终于他来到山丘顶处,往下辽望,心下才恍然大悟,多年来偶尔乍现的疑问,当下便得到了解答:山下一片焦土依旧,不见人迹,遍野死寂,可见数十年前那场大火果然诡异,烧得万物不长。
当年的村人们,想来未再重建此地,可能是那些年屡屡发生怪事,使他们对这不祥之地失去了信心。
云空静静看了许久,一直到秋风吹得他连骨子都凉了,他才回过神来。
转头一看,心底又是一愣,他看到了不可思议、事先完全没预料到的情景:林子里,有一间小屋。
不偏不倚,正是落在当年的位置上。
云空看了,心里一热,两腿有马上要奔过去的冲动,看看屋里是否一如当年。
不过,他也年纪不小了,虽然年少的热情从未减少,却已懂得控制自己的念头了。
他慢慢走近小屋,怀念地观看门前的水缸,缸边挂了木勺子,还有他从林子里捡来的干枝,散落一地。
“汗仔,枯枝要弄整齐,收到后面去。”
“是,娘。”
云空绕到小屋后面,果然有一堆枯枝。
他再回到门口,只不过迟疑了片刻,便推门进去。
小屋里没人,屋里飘有老木淡雅的气味,摆了张随意用杂木并成的桌子,看起来摇摇欲坠,上面摆个缺了把手的泥壶,和缺了角的陶杯。
云空呼了口气,原来小屋只有外表很像,里头完全是另一回事,毕竟当年的早已化为灰烬,与脚下的泥地混和了。
他步入厨房,心里忽然一阵寒颤,泪水也同时汹涌而出。
炉灶!
还是同一个炉灶!
他被推进炉灶里,屋子里四周一片火海,火舌乱飞,企图吞食他的身体。
“汗仔!
缩进去!”
他被用力塞进去,烟灰蒙上鼻子,他很害怕,他不明白为何爹娘要这样做,他被推挤得很不舒服。
爹娘被烈火活生生的吃掉了。
他眼睁睁看着娘的一头乌发化为火焰,爹娘伏下脸去,不教他看见他们痛苦万分的神情,不让他看见他们的皮肉在烈焰下扭曲、焦烂、熔化。
但他还是嗅到了源源不绝的焦肉味。
接下来的情形他忘了,在过度惊吓之下忘了,刻意忘的,反正多记有害身心。
只记得眼前两具焦尸被翻开,炉口外出现两名道士。
“你叫云空。”老道士说。
炉灶还是当年的炉灶,炉子里,他曾经的藏身之地,烧了柴火,烧着炉上的一个小瓮,他掀开瓮盖,嗯,是杂粮粥。
他回到外面,坐在桌旁的一张粗木凳上等候。
究竟谁会在当年的废墟上重建小屋呢?
在屋主回来之前,云空本想静坐冥思,顺便打发时间,但他不能如意,他心里波涛汹涌,难以平息。
谁会推门进来呢?
静谧的林子包围小屋,连鸟儿也沉默寡言,轻风拂动树叶,窃窃私语。
山下的焦土更沉静,竖立着几块木板,写着死者褪色的名字。
云空听见脚步声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心里还是免不了一沉,悲伤的暖流沿鼻梁而上,激动的凝视木门,期待门后的人快快现身。
一只老迈的手伸进门隙,轻轻推门。
云空终于止不住泪水,鼻子一酸,视线顿时模糊了。
那只手!
他曾经多么熟悉!
老人进来了,一身老旧的道袍,风尘仆仆的白发,整理得干干净净的。
看见屋里的来客,老人愣了一愣,然后轻声责备:“你这小子,让我等了那么久。”
云空上前去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哭。
“小子,小子,年纪不小了,还这么爱哭?”老人将云空轻推回凳子,“没想到你的老家这山上,那么多药草,我摘了些,熬了给你退火好吧?”
云空奋力止了哭泣,用衣袖抹去泪水:“多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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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岁的岩空,还是像当年一般,行事严谨但十分爽朗。
师兄弟见面,只恨不能三言两语将分别多年的事一次说尽,尤其云空,争着说他的见闻,说了好久,才想起自己的困惑:“师兄怎会住在我老家呢?”
“在等你呀。”
岩空一面清洗药草,一面说,“我猜,你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不知你何时会回来,便在这里盖了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