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出桃木剑。
“师父,请息怒!”柴湘忧心的恳求,“不关子祠的事,是我决定的!”
岩空的耳朵有听见她的声音,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宛如聋了一般,犹如入定了一般,忘却了周遭一切,心中唯一留下的,唯有怒气,不断膨胀的怒气。
怒气沿着右手臂流动,将浑身的忿怒灌注入手中的桃木剑。
杀戮的意念残暴而冷峻,钻入桃木剑的木质细胞,给它们注入新的力量。
杀意填充了桃木。
桃木细胞间满溢了暴怒。
在一瞬间,桃木剑迸发出刺骨的寒意。
柴湘和段宗见状,惊呼一声。
岩空手中的桃木剑,变成了一把钢剑。
“师父!”
柴湘慌了,她从没见过如此震怒的岩空。
“师父,请千万息怒,”段宗镇静的说,“回大理的事,弟子不提便是。”
“今日不提,明日呢……?”
岩空整个人如同浴入镕化的铁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暴怒。
平常的日子里,每当他偶尔想到柴湘总有一日离他而去,他便会回避这个念头,然后带着忐忑的心情,辗转难眠。
他已经不能忍受柴湘离开他。
他更不能忍受柴湘离开他是为了段宗。
钢剑狰狞地举起,剑锋直窜怒气所憎恨的人。
寒冷的剑身倏然一阵抖擞,痛饮鲜红的热血,将血水冰冻成黏稠的浆汁。
岩空一栗。
他完全没察觉他已经出手了。
而且令他眼眶欲爆,血丝暴张的是,剑身埋在柴湘胸口上。
他发狂似的大叫,急急抽剑,猛然后退数步。
“天啊!小湘!”
呼喊的是段宗。
段宗忙扶住柴湘,眼神焦急地搜索柴湘脸上的生机,却只见她颜面上的血色正一点一点褪去,抖动的嘴唇奋力地呼吸空气。
岩空呆了、傻了、狂了、疯了、僵了,两眼发直的盯住柴湘。
我出手了?
我出手了?
他自问。
我真的刺向小湘吗?
还是小湘为他挡剑?
他不断自问这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师父……”柴湘还挣扎着说话,“求求你,答应我……别……”
段宗轻轻掩去柴湘的唇,摇摇头,不想她再说下去。
鲜血自柴湘的胸口不断涌出,染红了柴湘,染红了段宗,也染红了岩空的眼睛。
段宗知道柴湘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小湘,看看你自己的掌心吧……这样比较不痛苦。”
柴湘微笑,摇摇头:“我……我看过,可是……我看到的是……地狱。”
“你给别人看见天堂,为何自己却看见地狱呢?”
段宗紧咬牙关,强忍着随时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柴湘抚着段宗的手,吃力的说:“当我看见家人死在血泊中时……我便想,我也会如此……然后,我昏了,昏迷中,我见到了地狱,很寒冷、很热、很痛苦……醒过来后,每当我看自己的掌心,便会见到可怕的地狱,可是为什么……别人会见到……”
言犹未尽,柴湘两眼一白,意识忽然模糊了。
段宗紧握她的手,握得很用力,希望她会痛,企图让她别那么快咽气,那怕再多几秒也好。
“师父……”柴湘忽然又醒了,“地狱好可怕,我不想死。”
岩空的眼神愈加狂乱,冰冷的火焰烧焦了他的睫毛。
柴湘忽然失去了力量,整个身子一垮,最后一个“死”字卡在唇间,尾音化成嘶嘶的叹息声。
段宗轻轻搁下柴湘,徐徐站起,面朝岩空。
“师父。”他说。
岩空大叫:“你害死小湘你害死小湘你害死小湘!”
他冲向段宗,手中钢剑抖擞着,渴望着鲜血来降伏怒焰。
段宗亮出直刀,一言不发便挥出了阵阵刀雨,漫天灿目刀芒,将空气当成画布,写上一个又一个悲痛的字。
岩空慑于段宗的气势,一时骇然止步,只不过一秒钟,他便发现段宗使的刀法不是攻势,也不是守势。
他真的只是在写字。
岩空不再犹豫,也不考虑自己需不需犹豫,便一剑刺去。
剑穿入薄薄的胸肌,窜过肋骨之间,通入心脏,痛饮滚热的血。
段宗的刀刃正好挥过,斩断了岩空的剑。
岩空忽然失去了冲力,手握半截钢剑,连连倒退了几步。
这一下,他才看清楚,插在段宗胸口那半截剑,渐渐失去了金属的光泽,变回朴素的桃木。
段宗无力地挥下最后一刀。
胸口涌出的血,与柴湘沾染在身上的血混和,调成更鲜艳更醉人的嫣红。
段宗依然站着,任鲜血爬下身体,在地面渲染、扩张。
岩空终于回复神志,吃惊地观看自己一手做下的场面。
他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发出桃木击地的浑沌声。
他咧开大口,却发不出声音,泪水争着从唇缘滴入口中,良久,他才发出一声悲鸣。
岩空叙述完这段旧事,辛苦地喘息,泪水如涌泉般流满了脸庞。
云空听了之后也喘息不已,他不敢相信,与师父一起照顾他长大、他所敬佩的师兄,居然做出这些事来。
失去理智的杀戮,已使岩空数十年修道的成果毁于一旦。
云空感到下巴痒痒的,原来不知何时,有一滴泪珠已经悬挂在那儿:“后来呢?
师兄,你怎么将他们埋在此地的?”
从岩空的叙述可知,他手刃两徒的地点距此地很远,所以云空忍不住一问。
“我烧了他们。”岩空说,“我害怕子祠再复活,也厌恶子祠再复活,所以我将他彻底火化。”
他疲惫地合眼,“我携着两人的骨灰,行走了数年,忽忆当年师弟俗家的住处,便慢慢行来此地,结庐修行……
不想多年过去,依然无法回到当初修道的路上去。”
云空完全明白了。
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不断在悔恨、用过去的痛苦记忆来折磨自己的老人。
“师兄,眼下看来,化成灰烬的段宗虽然费了二十余年,仍旧复活了,如果你们见面,你想怎么做?”
“随他喜欢吧。”岩空深吸一口气,“我很后悔,我控制不了凡心,竟造成了无法逆转的结果,也种下了恶业。”
云空点点头,望去林外小屋的方向,从这里看不见小屋,但小屋上方的天空,弥漫着一团浓烈的怨气,污秽的怨气缓缓翻滚、咆哮着,因感受到痛苦而更感痛苦,一如循环不已的地狱之火。
云空轻按腰际的桃木剑,凝视那团只有他看得见的怨气,思量许久。
他正欲跨出脚步,走向小屋时,又被岩空的声音止住了。
“我不该这么做的,我实在不该这么做的。”岩空几近耳语的呢喃着,“如果命运如此作弄人,为何当初要让我们相见呢……?”
云空不安地瞥了眼怨气,等待师兄说下去。
“云空,”岩空抬头望向师弟,“你可知师兄俗家名姓?”
云空一愣,心中一惊。
心中一惊,是因为原来就十分老迈的师兄,这一瞬间老得更加凄凉了,几乎像是一搯便会碎成粉末的枯叶。
那一愣,是云空这下才发觉,他从未想过师兄有俗家名姓,也从没听师父或师兄提及,或在任何对谈中透露一二。
一个向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忽然在云空心中膨大,变得十分重要。
要是有谁提过的话,反而是龙壁上人,似乎知道一些来龙去脉……他想知道:“师兄,我从未留意,难道这有什么关联吗?”
岩空颔首道:“你说过,子祠会和小湘互相吸引,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相似的气质,他们都身世显赫,也同遭家破人亡……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小湘时,也有这种感觉,甚至第一次见到子祠时,也有……不过,是一种危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