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名吗?”
“我资质平凡,大概也没扬名的条件。”
“那就对了,”孔方满意的捋捋须,“大道可贵之处,也是它最不容易之处,就在它的本质,『虚』。”
孔方拍拍肚子:“人的皮囊因为『虚』,才能容纳五脏,才能苟活性命,天地因为『虚』,才能容纳万物,万物才得于发生。”
“晚辈回顾一生,果然是无甚作为。”
“你无作为之处,正是你有作为之处,”孔方道,“你历经艰险,只为求一解答,为知山魈存在否而登高山,为知前生之键而闯无生仙岛,为解马家药铺怪病而自困于四风斋,全然不度量自己的能力,这一切蠢事,你扪心自问,是为了什么?”
“不为了什么,可贵的不是解答,而是追问解答的过程。”
“这正是无为之为。”孔方道,“有为之为,是给世人看的,无为之为,是让自己升华的。”
云空恍然大悟,忽然感到遍体酥麻,呆立在纷纷落下的林叶间:“如果只在过程……”
过程,连结因和果之间的通道。
“你迟疑,因为你想要去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孔方道,“没有你熟悉的语言,没有你熟悉的风土人情,连历史也全然迥异。”
“前辈说的一点不错。”
“所以说,想到你能去一个全新的世界探索,那不是很有趣吗?”
听他这么说,云空也忍不住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拔腿去港口找梁道卿。
“可记得《庄子》的第一则故事?”
“晚辈怎敢忘?”
云空回过神来,“是北冥的巨鱼,名为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南冥者,天池也。
“巨鱼化为巨鸟,由北冥飞往南冥。”
孔方笑道,“你可知道?《尔雅》说:『鲲,鱼子。』鲲不是巨鱼,而是小鱼。”
“晚辈了解了。”
云空深吸一口气,拱手作揖道:“多谢前辈教诲!”
他抬头时,青石上不见了孔方。
他转头四顾,也不见孔方。
孔方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云空坐在青石上,再等了一阵。
孔方跟他的十枚铜钱一起消失了,始终没再出现。
※※※
数日后,云空回到广州,在珠江口的大港寻找梁道卿的船。
一路上,纷纷世事拂过耳边。
“听说出了个新的英雄,把金人打得快求饶了,大宋有救了!”
“你说的是岳飞吗?”
云空忖着:“那年轻人能让胡人迟两百年占据中土,然而,两百年后呢?”
他在码头一角找到梁道卿,梁道卿看见他,劈头便问:“你决定上船了吗?”
云空点点头。
“你愿意放弃在此地的一切吗?”
“反正我没东西可以放弃的。”
“甚好。”
梁道卿颔首道,“话先说在前面,在船上没人是可以闲着的。”
“甭看贫道五十岁了,可硬朗得很。”
“甚好,甚好,”梁道卿猛点头说,“俺咱这趟船,要到三佛齐去的,会先依西南季风南下,经过占城、真腊、罗斛、罗波斯、吉兰丹等地,冬季时再依东北季风北上,转航到加里曼丹、渤泥、麻逸、三屿……”
梁道卿说的,他一个都不认识。
不过,他还有很长的旅途可以记下来呢。
他只希望,红叶在这些地方的其中之一。
因为他已经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红叶是谁了。
海风渐强,风缓缓转向了。
梁道卿闭上嘴巴,抬头凝视云的流动,再转头望向桅杆上的一名汉子。
汉子高声回答他:“是时候了。”
“甚好,”梁道卿向船上的人咆哮道,“风转了!赶紧上货!后日启程!”
云空忽然转头望向港口,注意一位搬运工人背上的肌肉,因奋力抬货而胀大、坚实,汗泽在肌肉上泛着银光,云空记住了那片银光,不为什么,只因为想留住某种记忆。
或许在离开之前,他已经开始怀念了。
孩子刚呱呱落地,女孩便要求帮忙接生的母亲把婴儿抱过来。
刚才,当她奋力将婴儿挤出时,她大张两腿站着,同时两手用力拉扯从屋梁上悬吊下来的粗绳,又拔又拉,两只手掌被磨得又红又粗。
她用发疼的手心接过啼哭的孩子,用手指拨开黏在孩子颈项上、源自她体内内的血水和浆液。
她在脖子的折皱中寻找,终于找到她最不希望见到的:一抹淡淡的红线。
红线很淡,她原本还期待那其实是夹在折皱中的血水,但红线绕着脖子转了一圈,完全证明了她的忧虑。
看着女儿发呆的神情,她母亲把婴儿拿了回来:“等我洗干净再说。”
婴儿被浸入一盆温水,妇人洗走他身上黏滑的羊水、胎粪和血水,顿时变成了一个光净聪明的男孩。
女孩疲惫的躺下来,婴儿被放在她胸前,闭着眼寻找乳头。
女孩的母亲用温水抹洗她的下体,然后帮她盖上一片薄布。
她抚摸婴儿光秃秃的头顶,观看他仓促吸吮乳头的小嘴,她毅然下了决心,对母亲说:“妈,你知道我的决定了。”
她母亲年仅三十余岁,却已像老迈的妇人,皮肤厚如皮革,满脸被岁月摧残的痕迹。
她哀伤的点了点头,说:“坐满了月子再说吧。”
女孩摇摇头:“或许会太迟了,风吹东南时,我必须离开。”
她母亲将污秽了的温水拿到门口泼出去,泼到高脚屋下方,惊动了屋子底下沉睡的鸡只,发出咕咕咕的抱怨声。
妇人望着新生的弯月,眼角不禁盈现泪光:“诅咒呀,这是祖先的诅咒呀。”
※※※
月明星稀,商船下了锚,停泊在距离海岸不远的温暖海上,等待明日天光才靠港。
云空望见海岸上有零星灯火,便问船主:“为何不靠岸?”
“这港口附近有暗礁,撞上就不妙了。”船主梁道卿说,“天亮了看得清楚,不需冒险。”
云空点头表示明白:“那此地乃何处?”
“占城国的新州,估计没错的话,天光时会看见一个小岛。”
占城国新州就是今日越南的归仁,从广州一路航行至此,船只都不会距离陆地很远。
“今晚早睡,明日起早忙了。”
船主提醒他之后,便钻回船舱,仅留下夜间看风的水手,站在高处留神四周的动静。
云空在星月下盘膝而坐,开始他每日的静修功课。
他都选择夜间静修,比较没有水手的聒噪声。
闭上双目后,船只在波浪中摇晃的感觉更加清楚了,他静观着摇晃的节奏,渐渐感到身心与波浪的起伏融为一体,摇晃消失了,身体顿然如处平地,身心自在。
正当感到舒坦,云空忽然感觉背脊一凉,脑袋仿佛插入了几根短刺。
他抬头瞧看,看见远处的岸边有灯火数点,而上空有异象。
有几个红色的东西在空中飞窜,飞过来飞过去,像在互相追逐嬉戏。
脑中的刺痛感就是从那边引起的。
他感觉到浑重的怨气。
云空不得不中止静修,站起来眺望空中的红影。
“老哥,”云空呼唤在高处留守的水手,“你看见那边空中有什么吗?红红会飞的。”
水手依云空指去的方向瞄了一眼,便满不在乎的转回头,当作没看见。
“老哥晓得那是什么吗?”
水手被问烦了,随口应道:“是夜猫子啦!是夜猫子。”
云空经常夜宿山林,对猫头鹰的行为还算颇为了解,他再观看了一会飞行的红光,还是不敢认同水手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