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荀礼源离开,回到真皮沙发办公椅刚坐下杨晓瑜也重重叹了口气。
混官场,谁没有烦恼?
无休止的追求和欲望,当了县长想市长,当了市长想申长,当了申长想……
副职想提拔正职,乡镇想进市区,冷门部门想跳实权单位;快退休了,想多捱几年;退休了,要找个挂靠公司……
此时此刻,杨晓瑜很理解荀礼源的恐惧与焦虑:别看副秘书长不过区区正处级,正府协调会、大小会议活动敢对县委书计县长指手划脚;市领导讲完话能顺理成章拿过话筒做几点要求;遇到请托、麻烦基本一个电话的事儿。如果调任市直部委办局副职,以后基本无图像无声音,成为湮没于茫茫公务员队伍里的一员了。
不单出风头的问题,到处级层面不可能如此浅薄,而是,风头本身就是权力的象征。副秘书长长期跟随市长副市长,自然而然被高看一线,说话办事人家买账,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反之沦落为普通副职干部,事情办与不办、办到什么程度,对方也得看菜吃饭。
官场就是如此现实。
杨晓瑜自己何尝不是满心烦恼?本来板上钉钉到六银市当市长——省委书计亲口确认的事还能有假?说来尴尬,杨晓瑜已经悄悄小范围请了两次密友祝贺,没想到同样因为180亿城投债券兑付危机被搁置了。
悲摧啊悲摧!
兑付危机使得姚山被免,庄、白二人临危受命,如今警报解除了他俩坐稳市长位子,自己提拔市长的话题却无人提起。
私下探储拓的口风,回答很简洁:此一时,彼一时。
杨晓瑜深知180亿城投债券打击之下,储拓在宇文砚那边印象大打折扣基本失宠,也没了雄心壮志,那么围绕殷勇停职事件的博弈,储拓到底在想什么?
杨晓瑜觉得有必要近距离弄清楚储拓的态度,荀礼源那边能帮最好帮一把,毕竟,毕竟他曾在自己儿子公司遭遇诚信危机之际出手相助……
来到储拓办公室门口等了近二十分钟,直至几位城建项目承建商从里面出来,故意隔了两三分钟再敲门进去。
储拓神色如常坐在桌前披阅文件,似乎丝毫未受外部因素影响。
“储书计,刚才礼源秘书长到我办公室诉了半天苦,那边种种不如意,唉,”杨晓瑜边说边注意对方脸色,“两位新领导明显排斥老班子成员,与副市长们关系也……那边干部员工都忧心忡忡,不可避免会影响正常工作。”
“总有个磨合期嘛,对正府,对市委都是,”储拓搁下笔若有所思,“老殷停职了,礼源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那倒没有,”杨晓瑜坚决否认,“就是一把手位子迟迟定不下来,临时主持工作也挺累,不管市领导不高兴,管多了下面干部员工说闲话,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储拓道:“领导干部本质上就是受气包,受不得气还当什么领导?我看礼源的思想认识就有问题!”
见势头不对杨晓瑜赶紧转舵:“主要那两位死死咬住老殷不松口,唉,老殷也是大意失荆州,做事一点都不谨慎。”
“人无完人,想挑毛病还不容易?就说你晓瑜八面玲珑,我要挑十处八处毛病没有吗?”
“储书计尽管批评!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
“晓瑜这么说就对了!”储拓脸色稍稍和缓,“成天抓着放大镜看人,瞄着问题无限拔高然后要求严惩,哪里还有革命队伍同志间的情谊?都说外企没人情味,我看某些领导干部还不如冷酷无情的外企老板!”
杨晓瑜试探道:“干部任免归组织部门负责,我看这个时候组织部是不是应该发挥更为积极主动的作用?”
沉默片刻,储拓道:“晓瑜的提议很好,这样吧,通知永根、剑波、庄市长傍晚五点半到我这边碰个头……你也参加,专门就老殷去留问题小范围讨论!”
此招甚妙!杨晓瑜心里暗暗喝彩。
庄骥东一直以“尊重白市长意见”为由避免正面交锋,如今储拓把白钰撇到旁边小范围专题研究,总没话说了吧?
按组织原则和人事任免惯例也说得通,市委书计有权召集分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计、市长和组织部长就特殊问题先行协商。
——也说明一点,储拓真的动了老火,为殷勇重返原岗问题跟正府那边掐上了。
倒也不完全从袒护殷勇角度出发,而是事关双方气势。
谁先在这场较量当中退让,谁就输了。
杨晓瑜愉快地接受任务出门通知相关领导,前脚出门,后脚储拓桌上红色电话响了,拿起来一听,原来是甸西边防军施正委。
“储书计,上午花口湾出了点状况,麻烦尽快处理一下,”施正委语气有点紧张,“本来不想打扰储书计,这会儿事情闹大了……”
花口湾是甸西边防军在市郊的新兵训练驻地,由于历史上的原因,新兵蛋子经常与附近居民发生冲突、斗殴乃至群殴,储拓听到这个地名头也大。
“什么状况能让施正委亲自打电话呀?”储拓半开玩笑道。
“这事儿,唉……”施正委吞吞吐吐介绍上午发生的事。
上午九点二十,新兵训练基地老主任何红兵到花口湾菜场买菜,没进菜场,在对面沿马路一字排开的摊子上看中西红柿,便上前边挑选边讨价还价。本来挺正常的事儿,谁知这时候城管执法人员过来驱赶摊贩,轮到西红柿摊位时摊贩想做成这笔买卖,何红兵也舍不得挑了一半的西红柿,就以商量口吻说“等等马上就好”。
城管执法员李朴眼次没认出穿便装的何红兵,以叱喝的口吻说:“等什么等,让一边去!不要干扰城管执法!”
何红兵听了恼火地说:“城管是为人民服务,人民正在买菜,你有啥权利干扰?”
李朴指着他鼻子道:“瞧你一把年纪了不识好歹!这是买菜的地方吗?要买进去买!”
说着就要掀摊子,何红兵上前阻拦,两人身体还没接触,摊贩便大喊:“城管打人啦!”
李朴一听下意识往后退,脚底正好踩着个西红柿,身体一崴倒向何红兵!
何红兵以为他扑过来拚命,挥起老拳“嘭”地捣中李朴心口。李朴一口气险些闭过去,怒极之下狠狠将何红兵一推,推得他踉跄两步摔倒在地,前额在人行道台阶边沿蹭了下,鲜血直流。
“哎,对不起我不是故……”
李朴见状知道糟糕忙不迭道歉,何红兵何时吃过这种亏,没等他说完跳起来又冲向对方,揪住李朴衣领要拚命。
李朴知道理亏不敢还手,只能被动地招架,旁边几位城管人员担心同伴吃亏上前拉劝,又被两侧摊贩哄闹道:
“城管围殴老大爷啰!”
“城管把人打出血了!”
“城管当街行凶!”
有摊贩们支持何红兵愈发得理不饶人,直到负责这一带的派出所干警闻讯赶来才一起制伏他并带到菜场值班室。
干警也是新分配来的,并不认识何红兵,问清原委后当然站在城管人员那边,批评说你这位老大爷可不能贪图便宜在菜场外面买菜,助长乱占乱摊的不良风气,这事儿双方都有责任,但你的责任多些,赶紧向城管同志赔个礼就算结了。
何红兵抹了抹额头鲜血,说他把我打伤了,不赔医疗费么?
李朴怒道我在进行正常执法,你干扰执法咎由自取,赔什么赔?不把你关到派出所就不错了!
干警也说明明是你动手在先,额头上的伤又不是人家打的,怎能叫人家赔医疗费?你要这么说,我可得追究你的责任了。
何红兵说你这个小同志很有意思,行,追究就追究,但医疗费也要赔!
干警与李朴面面相觑,说干脆到派出所做笔录,把责任什么的捋清楚。
去就去!
何红兵很硬气,三人坐车来到花口湾派出所,进大门时他冷不丁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粗声大气地说:
“派一车学员过来,我被派出所抓起来了!”
干警与李朴闻言大惊失色,这才知道捅了大漏子……
“现在,”施正委沉痛地说,“一车学员堵在派出所大门口,没有老何的命令不敢撤;无证营业、乱占路面的摊贩们趁乱滋事,也围在派出所旁边起哄;区正府、区公安局等方面领导都赶过去了,现场局势比较混乱……”
储拓愣愣说不出话来。
何红兵……这些城管、干警怎么偏偏惹上了这老家伙?!
何红兵何许人也?
前边防军副团长,花口湾新兵训练基地主任,两年前刚刚退下来目前还在基地发挥余热,这都没什么。问题在于,他儿子是南方大警备区正委何伟涛!
妥妥的上将啊!别说储拓,就是宇文砚也得让他三分。
正因为这层关系,出了事之后施正委居然不敢到派出所做何红兵的思想工作,而基地新兵们没听到收兵指令也只有继续堵门。
区领导、区公安局领导去了又怎样?何红兵根本不放眼里。
但事已至此,也不能批评李朴和干警做得不对,否则何以服众?如何执法?以后菜场没法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