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赵识还待在书房里,懒洋洋靠着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
怒气难消,毫无睡意。
赵识在明府已经是忍下了天大的脾气,原本按照他的性子是忍不下这种事的,甚至在马车上都想好了要当着她的面砸掉这枚玉冠。
临到头还是没发作 ,明珠胆子本来就不大,他若当着她的面动了真格,小姑娘恐怕又要被她吓得生起病。
赵识唯一一次对明珠发怒,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她刚进府,尚且天真。只当他如外人所说那般好糊弄,放下身段软乎乎同他说了几句好话,便偷偷摸走了他身上的令牌,趁他上朝的时候,光明正大带着自己的婢女逃了。
明珠也聪明,逃跑也知道把自己打扮的破破烂烂。赵识带人追上她的时候,她马上就要出城门了。
赵识一言不发冷着脸将她丢到马车里,几乎是把她扔到床上。
她怕的缩起来。
赵识瞧见她躲避的动作,怒气自然越烧越旺,握紧她的脚踝将她拽出来,低声威胁了两句。
她当时被吓得不轻,乖乖的没有反抗。隔天便发起了高烧,病了小半个月都没好。
赵识沉下心来写了几幅字,等他再抬头,窗外的天色渐亮。
他换了身衣裳,进宫拜年。
*
盛菱这些天借住在宫中,大清早便去福寿宫里请安。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赵识。
盛菱之前派人去查了赵识养在别院的姑娘,今早才得了消息。
“郡主,属下已经查清楚那位姑娘的底细了。”
盛菱眼睛眯了眯,“说来听听。”
“听说是明家的一名庶女,叫明珠,她的母亲出身青楼妓子从良,父亲乃是礼部侍郎。”
侍从继续往下说:“这位明姑娘好像许是从她母亲那里学了不少手段,太子只见了她一面,便将她带回了府里。”
盛菱听着就来气,手里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茶水四溅,她冷着脸:“太子哥哥什么手段没见过,肯定不只有这么简单。”
侍从犹犹豫豫,接着说:“郡主说的也有道理,听说那位明姑娘长相身段比起扬州瘦马也不逊色。”
盛菱问:“她现在在哪儿?”
“回明家的府邸过年了。”
盛菱冷笑了声,“知道了,你出去。”
等过完这个年,盛菱一定要亲自去会会这位颇有手腕的明珠小姐,她倒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貌美如天仙,将一向不为美色所动的太子哥哥都勾的神魂颠倒。
盛菱面色偏冷,“你不知道,太子哥哥根本就不是喜欢消遣的人。”
说不准,就是动了真心。
盛菱的性格随了她母亲,任性骄纵,偏执极端。赵识可以不爱她,她也可以当他的贤内助,但她绝不能接受赵识真心喜欢的人。
“一个地位卑贱的小姐,我难不成还不能处置了?”
小丫鬟便不敢再劝。
盛菱有脑子也聪明,在太子哥哥彻底厌弃明珠之前,当然不会真的对她做些什么。但她一定要明珠知道什么叫尊卑,让她认清自己的位置。
身旁的小丫鬟瞧见郡主眼底的阴狠,默默捏了把汗。
盛菱喝了一盏茶的时辰,赵识就到了福寿宫给外祖母拜年。
说了几句吉利话,又坐了一会儿。临走时,赵识却被盛菱缠住了。
郡主在赵识面前像变了一个人,笑意灿烂,一点都不叫人讨厌,“太子哥哥,昨天晚上都没来得及向你讨要红包,今天你可跑不掉了。”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明艳出挑的红,站在明媚澄黄的阳光下,神态娇媚,主动朝他伸出手。
赵识给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荷包立刻到了盛菱的手里。
盛菱又不是真的想要这点银子,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收下荷包后又说:“我一直待在宫里实在有些无聊,太子哥哥能不能带我去骑马啊?”
赵识淡道:“你若真想骑马,我可以让副将带你去马场。”
盛菱有点笑不出来,她脸皮够厚,被拒绝了也没有就此退缩,“太子哥哥,你没空吗?”
“没有。”
“那菱儿等你有空再去也不迟。”盛菱骄傲抬起头,得意洋洋地说:“连我父亲都对我的马术赞不绝口,到时候我一定要让你开开眼,好好和你比一场。”
盛菱自认是天之娇女,六艺俱全,有自满骄傲的本钱。之前还在襄阳就听她哥哥说过,赵识不仅文章作得好,马术也丝毫不输武将。
盛菱早就先和他切磋一番,若是赢了他,还能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她就不信,赵识真能不喜欢她。
赵识脸上表情平淡,“我不善骑射,比不过你。”
“太子哥哥不必谦虚。”盛菱觉着赵识这幅冷淡的模样,反倒更让她觉着自己憋着一股气。
两人边说边经过一处游廊,赵识显然没有要与她同行的打算,拐了个弯便走了。
盛菱看着他的背影,跺了跺脚,又气又难过。
回了宫就摔了东西,丫鬟们想拦都拦不住。
琉璃瓶都被摔碎了好几个,最后摔东西摔得累了才停手。
小丫鬟收拾完屋里的狼藉,忍不住劝道:“郡主,您不要动怒,过不了几天,赐婚的圣旨就要送到襄阳去了,你迟早都会是太子妃的。”
宫里的人早前就算好了黄道吉日,定好了成亲的日子,赐婚圣旨这个时候已经在快马加鞭送去襄阳城的路上。赐婚之后不会再有变数。
盛菱还是生气。
小丫鬟紧接着劝:“郡主,您这样想,即便日后太子殿下将给了明姑娘名分,再怎么也越不过您的头上,得看您的脸色过活。等她失了宠,您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盛菱咬了咬牙,“我可不会让她好过。”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样想着心中确实好受了许多,“你说的也有道理,日子还长。”
“郡主能这样想就好。”
*
明珠把赵识气跑之后,毫无心理负担,年初一这种好日子也多吃了一碗饭。
明家三爷被革了职,出门都没有面子,他把这个气撒到了明珠头上,信誓旦旦地想一定是她惹恼了太子殿下,所以才会牵连到他。
明三爷气势汹汹要去找她算账,准备将她臭骂一顿撒气。
明大爷揪着他的衣领,而后给了他一巴掌,“你糊涂!”
明三爷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大哥,你打我作甚?!”
“你想干什么?以前在职混吃等死就罢了,怎么回了家还是这么没脑子。蠢死你算了。”明大爷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他。
明三爷脸疼,“我是丢了官,但总不至于连教训侄女的资格都没有了吧?”
明大爷用手指头戳他的脑门,呸了声,“明珠现在还是你的侄女吗?她现在是太子的人!别说你我动不得,就是她亲爹亲娘都动不得。”
明三爷被唬住了,过了一会儿,小声咕哝,“太子不是已经厌了她?”
“真厌了她还能时不时往明家来?还能让暗卫守在四处?你动点你的猪脑子吧!”
明大爷教训完弟弟,又去了一躺后院,将家里那几个不安分的姑娘都叫到了前厅。
明茹和明媛也在其中。
明大爷用力的一掌拍在八仙桌上,巨大的声音把几位娇滴滴的姑娘吓得打哆嗦。
“我平日没空管后院的事情,但你们几个也有点数。以后谁也不许去找明珠的麻烦。”
明媛听了不服气,“她是个什么东西……”
明大爷冷眼剜了过去,明媛被这个眼神吓得不敢出声。
“你们之中若是还有人要去惹她欺负她,就别怪我让你们的母亲罚你们。”
明大爷发起脾气还怪吓人,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一群小姐,屏息收声。
明大爷一顿警告,她们不收敛也得收敛。
他前脚刚走,明媛就有话要说:“姐姐,明珠不会跟太子告状了吧?”
明茹脸色不好,冷笑着问:“你觉得呢?”
明媛觉得一定是。
明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个人先静静。
明媛气不过又说:“太子对她好的过分了。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勾/引男人的本事倒是厉害。”
春寒料峭,明茹揉了揉发热的眉心,“你先闭嘴。烦死了。”
另一边,明珠只感觉自己这些日子清醒许多,她已经将跑路要用的包袱收拾整齐,藏在柜子里。然后又给了阿柔一些银子,叫她约了两辆马车,并且让车夫务必保密。
阿柔起初很不解,“小姐,为什么要约两辆马车啊?”
明珠笑容狡黠,“这样等赵识发现我跑了,也不知道我是从坐了哪一辆马车跑的。”
“可是小姐,出城只有一个方向呀。”
“过了城门,就不止一个去处。”
阿柔最担心的就是小姐出不了城门,上次她们就是被挡在最后的关口。
明珠望着她说:“阿柔,这次我就不带你了。”
阿柔低下脸,“小姐,您不要我了吗?”
明珠摇头,“不是的,上次就害惨了你,这次如果我们再被抓回来,赵识肯定不会轻饶你。”
“我不怕。”
“但我不舍得。”明珠握着她的手,蹙着眉,“你听话,好不好?”
阿柔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含泪望着她点头,“小姐,你一定要跑的远远的。”
太子马上要娶妻,她家小姐心里肯定是难过的。如果能离开京城,再过上两年平静的日子,就能忘了太子,也就不会为这些事情而伤心了。
明珠笑了笑:“我当然会。”
她这次可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路引和身契早就被她从赵识的书房里偷了出来。
说起这个事,明珠可遭了大罪。
赵识虽然去别院十次有九次都要与她在那张床上欢爱,看似重欲,可原则性极强,绝不会在他的书房里同她胡闹。
明珠为了偷路引跟身契,真真儿是豁了出去,深更半夜去他的书房里赔笑脸。
赵识叫她研磨。
她心不在焉,还打翻了桌上了的茶杯,衣衫本来就薄,沾了水后就更透,胸口起伏弧度,腰肢细的只需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红着脸主动去勾他。
太子殿下站在烛光下,一本正经,“去换衣服。”
明珠索性不要脸,勾了勾他的手指头。
男人顿了一瞬,默不作声抽出手,“不要在这里闹。”
明珠当时心里急,闭着眼往他腿上一坐,仰着脖子去亲他的嘴角。
男人呼吸渐沉,经不住她精心蓄谋的撩拨,反客为主,咬了咬她的下唇。
两人在书房里胡闹了一通,明珠趁他睡着了,偷摸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在抽屉里找到了她的身契,折起来后藏在胸口,然后重新回到床上。
那天的后半夜,她兴奋的没有睡不着,闲着无聊,观察身侧这个男人的脸。
越看越觉得好看。
可怎么长的这么好看的人,非要那么霸道呢?
阿柔给明珠打来热水,她洗完脸便上了床准备睡了。
睡前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离花灯节还有十四天,那天赵识还要去长台山烧香祈福,人多眼杂,最适合浑水摸鱼。
明珠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跑出去后的好日子,她要去江南开一家糕点铺,做点小生意赚点小钱,然后再找个会疼老婆绝不三心二意的好男人。
生个一儿半女,过着平凡的日子。
明珠慢慢睡着了,一夜无梦,只在天快亮的时候,又做了和以前相同的梦境。
她像是被魇住了,又回到了困住她好几年的别院里,像个游魂看着那个已经凋敝很久的院子里。
窗前的花树仿佛都已经死了。春天不开花,秋天不落叶,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秃的树枝。
赵识好像一直都住在这里,看上去还是和以前没有不同,感情好似依然淡薄,脸上永远都没有情绪,悲哀喜怒都藏在深处,收敛的严严实实。
明珠看着他坐在窗前,望着他明显清瘦又略带悲伤的侧脸,觉得他很憔悴,一次比一次憔悴。
明珠在这个朦胧的梦里,看着赵识的一举一动,听着他低哑的咳嗽声。
男人拾起外衫,轻轻搭在肩头,半夜起来写字,寒风从窗缝吹进来,他捂着嘴角又是一阵咳嗽。
摊开掌心里的手帕,已经染上了血红。
烛台的火光摇摇晃晃,男人忽然抬起头,他的眼睛好像看着她的方向,他用手帕擦干净嘴角的血迹,轻声地问:“是你吗?”
明珠被吓了一跳,想都不想,转身就从他的书房里飘了出去。
跑的很累,像身后有人在追赶。
然后明珠就醒了。
醒过来后,四肢疲倦。
她真的不想再做这种梦了!梦里各种跑,醒来也会很累很累。
碧莹掀开门帘,端着热水进来。
明珠无精打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问:“碧莹,京城有没有什么比较灵验的寺庙,我想去求一个辟邪的符。”
碧莹问:“姑娘,您又做噩梦了吗?”
明珠点头:“嗯,累了。”
碧莹想了想说:“寺庙要初六才能去上香呢。”
这几天,只对皇室中人开放,其余人等都是进不去的。
明珠低低哦了声,随便摆摆手,“那就算了。”
碧莹伺候她梳洗,又让人送来早膳。明珠瞧了眼桌上的菜色,有些吃惊,“今天的早膳怎么这么丰盛了?厨房的人没有为难你吗?”
以前她在家就没吃过这么好的。
碧莹摇头:“没有。”
“真奇怪。”
明珠这里刚用完早膳,明茹就托人给她递话,说是襄阳郡主送来帖子,邀请了她还有簪缨世家出身高贵的小姐们一同进宫赏花品茶。
说是邀请,其实就是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