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破万里, 金乌坠天际。
一片黄沙中,郁以云束男冠,披着一身披风, 她常做男子打扮, 因此这一身穿起来不仅不会不习惯,还很自在。
朝远处看去, 她目中微微闪烁, 不久前, 她在飞星府管事处交出令牌,她未曾拜师,要脱离飞星府弟子籍,很是轻松。
收令牌时,那管事还嘀嘀咕咕, 历来外门弟子想进飞星府, 怎么还有人要离府。
郁以云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彼之蜜糖而已。
这回, 她总算不是逃避, 正因为选择直迎,才会离开飞星府, 她必须与过去做个分别。
但若要彻底分别,还得去天幕山。
天幕山远离飞星府, 自郁老太太陨落, 此山就被零零星星的小门派占去, 因飞星府认为此山无价值, 便由他们去。
于是,郁以云跋山涉水,终于来到记忆里的天幕山时, 只看本来静谧优雅的天幕山,不过六七年,已经炊烟袅袅,人烟齐聚。
壮汉在开垦出来的灵石田劳作,有妇女打着吆喝,总角小儿嬉闹声不断,俨然变成另一个凡间。
这些人都是没办法进大仙府的散修,这日子过得不比大仙府差,十分滋润。
乍惊过后,郁以云一笑,天幕山与记忆中的有所改变,她问了下路,总算找到当时居住的茅庐。
郁老太太曾经就住在茅庐里,因这里地势险要,散修没曾上来过,所以与她记忆里的没有两样。
绕过茅庐,有一个小小的秋千,因用木乃灵木,几年来不曾见腐朽,到底落些灰尘。
郁以云现在已经坐不上去,不过,她还记得在那秋千上荡漾的畅快感,耳畔好似还有她曾经的欢笑声:
“高点!再高点!”
她凝视会儿秋千,秋千的不远处,是一座墓碑。
在墓碑前坐下,郁以云敞开披风,带着怀念的目光看墓碑上的每一个字,字都有些稚嫩,是十岁的她一点一点刻下去的。
她当时尚且不知何为永别,一边刻,还一边笑,甚至在墓碑上画鬼脸,因为她知道,不管她做什么,老太太只会用慈祥的目光鼓励她。
“姥姥,我来看你了。”郁以云抬手抚摸着墓碑,没一会儿,她眼前慢慢模糊,手背揩掉眼泪,郁以云破涕为笑:
“或许姥姥会吓一跳,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孙女儿,终于会哭了。”
“姥姥的毕生所求,我终于会了。”郁以云说着,她掌心多出一本功法,正是在天海秘境取得的《自然道》。
自她接受此道后,所有功法都记于她筋脉骨血中,一本《自然道》是毁不去的,要么由她传给后人,要么任由它散落在天地间。
她自己无意间获得的自然道,是前人故意散落在天地间的。
在老太太的墓碑前,她挖开几抔土,将《自然道》放进去。
“我希望,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承此道的。”
人之所以为人,本不可能“自然”地成长为人,不受任何干预长大的,那叫兽,不叫人。自然道之所以逐渐泯灭,便是太过苛刻。
所有修得自然道真谛的人,心存良善,就不会希望有人会步后尘。
墓碑上多出几个水的印痕,郁以云再忍不住,泣不成声,好一会儿,她缓过来了,问:“姥姥,你会怪我吗?”
墓碑前没人应。
半晌过后,她站起来,不声不响仔细埋好秘籍,正要转身离去,俄顷之间,山上草木如被风拂过,作沙沙声。
郁以云猛然回头,夕阳下,老太太的墓碑一如既往,但她好像能感知到老太太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泪水又一次濡湿双眼。
对着墓碑远远一拜,郁以云收拾披风,朝山下走去。
至此,她与过去,正式了断。
下山的时候,她见一个妇人笨拙地使着火诀,却怎么也点不燃柴禾,她过去用诀,她已会自然道一整套术系,但她转念一想,脑海里闪而过一个刻印——
她使出暖诀,当温度达到最高时,轻易点燃柴禾。
热情的妇人进屋里,拿出两个包子塞给她。
这就是郁以云一路的“路费”,她空手从飞星府出来,依然能过得很好。
她一口一口吃着包子,一个佛修僧人见她只行走,便邀她共乘鹿车,郁以云也不客气,上车后,那个僧人问她:“姑娘是哪个派系的?”
郁以云笑着说:“我没有派系。”
僧人略略惊讶:“是么,贫僧游遍天下,观人派系从未错过,总觉得姑娘是我佛派系,该是有缘……”
郁以云撑着自己的脸颊,在车辆颠簸中,她笑得两眼弯起来,声音爽朗:“佛家修士?大师这回真的看错了,我修自然道。”
僧人扬眉,他不懂:“何为自然道?”
郁以云乌圆的眼睛一转:“散修之道。”
僧人念了声阿尼陀佛,说:“然贫僧瞧姑娘刚刚使用的术诀,却是不一般的,不像散修路数。”
“那是因为……”郁以云眼前浮现一个男子的身影。
他如月皓洁,令人遥望不可及,她在眼里,顺着他白色缂金丝的足履,往上是他覆在剑上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掐诀时,定是尤为优雅,再往上……
“看来姑娘不想入佛道。”僧人的话让郁以云忽然回过神。
她捂住头发,眼神无辜,嘀嘀咕咕:“大师,我不想剃光头……”
僧人一顿,哈哈大笑。
郁以云跟着笑起来。
被这么一打岔,她回头细想,她方才好像是在想谁来着,是谁来着?她皱起眉头,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估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搭着鹿车,遇到城镇时,她郑重和僧人道谢,揣着她一路用术诀帮散修得到的报酬,有的是小灵石,有的是食物,她用一个包袱把东西装好,挂在身上。
一无所有到重新拥有,从她身上这个包裹开始。
而此时此刻,岑长锋立于孚临峰上,不知道他望着山脚有多久,只能看见他肩头上落满一层白雪。
没有拂去的雪,过了会儿,便会不堪重力,从他肩膀上掉下来,堆积在脚边。
现下,他脚边已经堆出一小堆雪。
别人只知道,因他是举世无双的冰灵根,此雪是他修炼时所积累,却不知道,当他心弦有所波动时,孚临峰上也会雪花飘洒。
郁以云没有回来。
从天海秘境结束后,她再没有在孚临峰出现。
岑长锋记得,她说她没有家,所以她总会回孚临峰的,过去一百年转瞬即逝,如今只过区区十二天,他数得清清楚楚。
他心想,郁以云到底因他毁了那朵晶莲而生气,不过,她总会知道他的用意。
怎么耍小孩脾性呢。
良久,他迈动步伐,从山峦之巅款步下去。
他先是见到顾雁:“黎峰在何处?”
顾雁乍一听黎峰,就知道他师父想找郁以云,说来也奇怪,郁以云已经接连好几天没出现了,整什么幺蛾子呢?
顾雁拿出引路鸟,岑长锋跟着引路鸟,找到黎峰,不等仆从通报,他擅自上峰,把郁阳吓得够呛。
郁阳作揖行礼:“真君此行是?”
岑长锋目光从堂内所有人略过,有郁以云的母亲,有郁以云的妹妹,还有杂七杂八的人,但是没有郁以云。
他眉间隆起:“以云呢?”
郁清秋捧着一壶上好的清茶,听他为找郁以云而来,掩去脸上的不甘,只说:“回真君,姐姐该是在别的峰上玩耍。”
“她时常不归家,叫我们白白担心。”
她话语里暗含指摘,岑长锋却似未闻,他脸上凝着冷霜,只看着郁阳,郁阳忍住抬手拭汗的想法,只好如实说:
“天海秘境之后,她尚未归来,不对,自许久之前,她就不曾归来,她不是一直在孚临峰吗?”
岑长锋缓缓闭上眼睛。
他似乎才意识到什么,一刹那,由他放出的灵识爬遍整个飞星府。
飞星府地处方圆几千里,天上地下河流山川,全部被他纳入眼中,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郁以云。
他蓦地站起来,冷冷地说:“以云不在飞星府。”
郁阳惊讶:“什么?她会去哪里?”
岑长锋黑了脸色。
郁以云离府的第十二天,包括岑长锋在内的人,才发现她的离开。
管事府的小心翼翼地上缴一枚令牌,他谨慎措辞:“真君,当时她只缴这枚令牌,我查令牌上并未记录违规,便没有同掌门请示收了令牌。”
“她是自愿放弃飞星府的……”
管事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瞧着,这位不好惹的真君,脸色阴沉得紧。
岑长锋手上捏着令牌,指腹抚过“郁以云”三个字,许久没说话。
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岑长锋想,或许是她真的生气了,气他不予解释,气他没有把会惑人心神的晶莲还给她?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离去。
她抛下孚临峰,是去寻新的落脚地?
一想到她已经离开十几天,岑长锋心头像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扰得他根本静不下心,这种陌生的侵扰,让他呼吸也重了几分。
当务之急,是找到她。
摆开寻人的棋盘,以令牌为线索,不一会儿,东南区域出现一个圆点,这个圆点还在移动,离飞星府并不算远。
岑长锋心里计算距离,他踩在长剑上,没一会儿,他停在棋盘指出之地。
他自己都没留意,他用了平日从来没有试过的、最快的速度。
乍然停下来,风灌满衣袖,也吹乱他向来总是梳得好好的长发,几缕头发从他额角落下,横过他狭长的眼睛,凌乱却柔和,为向来冷意的俊脸添几分亲近感。
此时,郁以云正和人讨价还价,忽的有所察觉,她抬头。
站在剑上盯着的她的人,长眉下,那双漆黑的眼睛格外熟悉……郁以云蓦然记起,她立刻朝人招手:“孚临真君!”
岑长锋紧拧的眉头微微松开。
如每次她见到他那样,这种兴奋没有变。
他从剑上下来,四周的散修出于本能,都默默避开,只有郁以云小步朝他跑过来,她怀里抱着一堆果子,是她用一小块碎灵石和别人换的。
她笑着说:“真君怎么来了?”
但目前观来,她不止不怨他,而且与以前没什么两样,问的话这般理直气壮,令岑长锋愣了愣,才反问:
“为什么不回去?”
郁以云也一怔,她歪了歪头,奇怪道:“回哪儿去呢?”
岑长锋心里沉了沉。
不,不对,他下意识察觉,她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郁以云坐在树下,说:“真君,我已经不是飞星府的弟子了。”
岑长锋微微眯起眼睛,他直道:“你不愿回去。”
郁以云净了净果子,吃起来:“四海之内皆为家,我已经不需要小家,我会在整个大家里,找到属于我的修炼方式。”
“我们是修道之人,何故在乎那么多?”
她说的话没错,这是岑长锋一直笃行之大道,可听到这话从她口中出来的时候,他心头的重压没有散去,反而更为严重。
如阴翳最浓重之时,如来自深海几千丈中的压迫。
如果岑长锋知道这种心情名为慌,他或许会笑,他居然也会如世人那般,慌得心中无主?
正是因为有掌握不住的东西,才会心慌,他的动作快过他的脑子,在他克制自己之前,他已经快一步,拉住郁以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