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要换灵, 云洲玉开始准备。
他可以不依靠术符,完成术法,但换灵所耗巨大, 得事先以阵、术、灵为一体为符,这间小小木屋, 里里外外, 都贴满符咒。
风一吹过,扬起符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种肃杀感。
就连那些活泼的雪人们,也察觉到什么, 除了完成本职工作,不敢再乱蹦乱跳。
云洲玉沾沾墨碟,里头墨水早见底,而本来应该在磨墨的小黑雪人, 却抱着磨条发呆。
小黑雪人黑溜溜的眼睛落在窗户外, 不知在看什么。
云洲玉用笔尖戳戳她, 小黑雪人晃晃,才回过神,眨巴着眼睛。
云洲玉说:“墨水呢?在想什么。”
嘿咻嘿咻, 反正无法沟通,小黑雪人双手抱着墨条,对着砚台, 继续勤勤恳恳当工具人。
没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又被戳了,雪人底盘不够稳,险些栽倒在砚台,只好一手扶墨条,一手掐腰,怒目而视。
以云:干什么?
云洲玉一手撑着下颌,他画这么多术符,指尖染得有点发黑,搭在他洁白的脸颊,像是一株点墨白兰。
只看他眯着眼笑,慢条斯理地说:“谁让你动作太慢。”
以云:……
云洲玉还不收敛,又戳戳她:“真慢,比乌龟慢,比蜗牛慢。”
以云:这么幼稚的人是谁给养成的?
她两只手抱着墨条,看云洲玉那欠揍的神情,点点头,不是要快吗,于是忽然发力,用处最快的速度,刷刷刷地磨墨。
墨汁四处飞溅,云洲玉连忙抬手挡住,地板、云洲玉的衣服、符纸,全被斑点般的墨汁光顾,没一处是干净的。
等云洲玉放下手,他下颌也有几滴墨汁,跟小黑痣一样。
云洲玉:“……”
这么做的结果是,以云拧着一块小布巾,在地上擦,而云洲玉挪到自己房间画符,以云擦着擦着,偷偷观察云洲玉,他好像很专注画符,没留意外面的情况。
她放下布巾,目光悠悠飘向另一间房间。
那里一定存着人躯,云洲玉却很少进去,不对,应该是她变成雪人以来,就没见云洲玉进去过。
那里是禁区,有几次她只是蹦到附近,就被云洲玉抓走。
子系统的任务是确定人躯的周边环境,但她自己也奇怪,她那具身体,究竟是什么情况,才无法回收。
所以,不管如何,她还是得确定人躯的情况。
不过她要是蹦跶,地上会有笃笃笃的声音,难免引起云洲玉的注意,她改变策略,躺倒在地,把控方向,一步步滚到门口。
“咚”的一声。
忽然,她撞到什么东西,在一片头晕目眩中,抬起头,便看眼前一片大阴影。
云洲玉坐在轮椅上,低头盯着她,异瞳里不乏趣味,以云迅速滚回去,跳起来,拿起布巾继续擦地板。
努力做出一副小黑雪人并没有坏心思的样子。
云洲玉牵了牵嘴角,忽然说:“果然迫不及待,你这么想看到你的身体。”
以云顿住,心想虽然意思有点不对,但总体没差,所以认真地点点头。
或许换灵准备得差不多,云洲玉眉头舒展,他俯身,朝她勾勾手指:“那就过来,我带你去看。”
以云没出息地蹦到云洲玉身边,跳到他张开的手掌上。
他直起身,以云抓住他一根手指,稳住身体,便看他转着轮椅,远离那房间,却往自己房间走。
以云:?
她被欺骗了!
云洲玉一只手,轻轻松松把她捏在掌心,拇指摩挲她的脑袋,似笑非笑:“你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句话吧?”
以云挣扎的动作停下来,两根冰棱子捂住眼睛。
原来他早就察觉,她要接触人躯的想法。
云洲玉继续画符,一手把捏雪人,说,“你一开始就想接触自己的身体,总不至于是怀念自己的身体。”
以云一悚,用冰棱子手掐他指甲。
云洲玉回过头来,压低声音,他声线本就不清朗,这么一压,嘶哑得就像撕开一张脆薄的纸,也撕开一直以来他没揭穿以云的一幕:
“为什么呢?”
“你不会是想拿了身体,就离开吧?”
四周空气一下有点压抑。
以云愣了愣,莫名有点心虚,至少,子系统的任务是这样的,不过她不是子系统,她只是想确定人躯,并不是想立刻走,不然,回这个世界没意义。
只是,她没想过,这些小动作看在云洲玉眼里,会是什么感觉。
毕竟无法和他沟通,两人的思路永远难以搭边。
不能怪他多想,他变得如此戒备,也是因为她。
她抱着他的手指,亲昵地蹭蹭。
云洲玉冷哼一声,把她放到桌子上:“撒娇没用。”
以云收回手,一动不动的,看起来呆呆的,冰棱子手交叉放在胸前,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伤心,云洲玉掀起眼皮子瞥她一眼,又开口:“我说撒娇没用,你就不做了?”
以云:?
好吧,她勉强给他一点面子。
她重新靠过去,敷衍地蹭他的拇指。
云洲玉垂下眼睛,没有再说话。
到晚餐的时候,云洲玉准备很多食物。
云洲玉并不重口腹之欲,有时候几个肉包子应付一下,有时候是白粥配肉,填饱肚子就是,甚少像这样,亲自下厨。
这个男人挽着袖子,身上搭一条围裙,飞快地将猪肉切成薄薄的一片,刀光偶尔晃过他的侧颜。
和他用术一样,不违和,就很有烟火气。
以云第一次知道他会做饭。
小黑雪人挥着刀,切好萝卜丁,退到一旁,坐在轮椅上的云洲玉熟悉地烧起菜,他忙活半天,耳尖被冒起的锅气蒸得粉粉的,这要是夏日,定会滴几滴汗。
他熟练地起锅,装盘,一共煮四个菜,荤素搭配,加上汤一例,摆在一起,看着好看,色香味也俱全。
以云有被他这手惊到。
她站在桌子上,眼睛在每一个菜看来看去,自从产生属于自己的意识后,她会被相应激发欲望。
比如吃东西。
虽然作为灵,品尝不到味道,她甚至连嘴巴都没有,可是她大脑已经有这方面的意识。
如果雪人会流口水,她已经给自己流一条围巾。
云洲玉却舀一碗白粥,放在手边,他手指点点白粥的碗,让以云看白粥,以云只看一眼,目光往满桌子菜飘。
云洲玉说:“你要是想走,我就把你关起来,每天喝白粥。”
以云噎住。
他把筷子搁在盘子边缘,“但留下,能吃这些。”
这就是他煮一桌子菜的目的,简单,纯洁,质朴。
以云:!!!
看看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再看看索然无味的白粥,小黑雪人颓丧地低下头,挠挠没有头发的头顶,并感到头秃。
她完了,作为数据,她居然真的会被食物威胁到。
别说她本来就不想走,就是真想走,也得掂量掂量,被关起来喂白粥,这种事,别人她不清楚,但是云洲玉,真的做得出来。
这一天,系统体会到什么叫粮食危机。
云洲玉又说:“当然,没变成人,一切都免谈。”
他勾着嘴唇一笑,赤金的眼睛轻动,流露一点坏意:“你不仅吃不到,饭后还得刷完。”
以云:……
第二日天明,陆青又来到白锦山,这回,他是来给徒弟护法的。
意料之中的换灵开始。
这方小小天地间,风起云涌,木屋外,一群白色小雪人瑟瑟发抖聚在一起,陆青立于护法位,沉下气息,运用符咒,强大的灵,通过术符,不断灌进木屋。
木屋里,云洲玉咳了一声,他划开指尖,往阵法里送血。
整个阵法,泛着诡异的红。
小黑雪人站在结界中心,终于见到人躯,也不是说见到,因为她的人躯,里三圈外三圈,都裹着术符,和个圆球一样。
除非能够透过符咒,否则,她连人躯具体方位都找不到。
圆球漂浮升在半空,小黑雪人也被灵托起来。
眼看云洲玉放血越来越多,以云渐渐轻飘飘的,有一种力量牵引她,这种感觉不是来自雪人的触感,而是来自于她自己。
她竟然能像魂魄一样,抽离雪人的身体。
她惊讶之余,又想明白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意识,思想,她早就不止是数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少年微凉的吻,又或许是更早之前,在她拥有【智能储备调整光脑系统-α】之外的另一个名字,以云。
以云心里分外柔和。
不知道过多久,那漂浮在半空中的黑色小雪人,忽然像断线的风筝,“啪嗒”一声掉到地上,滚了半个圈,向来黑圆的眼睛,失去光泽。
云洲玉抹去唇边溢出的血珠,推着轮椅朝术符球前进,到它面前停下。
他捏着扶手的手浮现青筋,想了想,目测这个距离太近,便往后退一点,这样,她从符球出来时,会跌在自己身上。
他紧紧盯着空中的术符球,不曾眨眼。
漂浮在半空的巨球,围绕着一层灵力。
很暖和。
这是以云在重新有意识后,最直接的感触,这种暖和,通过身体的骨骼,传达到她大脑,整个人有种忍不住想伸伸手脚的感觉。
她的身体,已经沉睡太久。
只是周围有层层术符裹着她,她蜷缩其中,突然睁开眼睛,面前只有一片漆黑。
她抬起手,这些术符对她不设防,她能轻松地撕开它们。
倏然,她撞到某个温凉的怀抱,听到一声低低的闷哼。
她下意识抓紧手上的衣料。
从这个声音开始,她的世界重新染上颜色。
男人胸膛宽阔,面容俊美,双目狭长,瞳色不同,一边赤金一边墨黑,从面部到身体,无一处的线条不像精雕细琢的玉璞。
从雪人视角看,觉得他高大,如今这般扑在他怀里,更有种结结实实的伟岸。
她的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整个人更是坐在他的腿上,和他一起挤在一架轮椅里,不偏不倚,刚刚好。
此时,他好像有些无措,身体僵硬,却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低头朝她瞥过来,耳尖也红了一点。
以云愣神。
两人对视一瞬,然后,他率先挪开,勾了勾嘴角:“这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
***
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对小雪人们来说,它们少了一个黑黑的伙伴,那个伙伴独得主人喜欢,能够住在屋子,它不见了,但主人身边,多出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白色交襟长裙,头发松松垮垮落在肩膀上,只在发尾用一根发带绑起来,她眼睛圆,乌溜溜的,鼻子娇又巧,嘴唇总是微微提着,像是遇到什么很高兴的事。
那自然是,因为它们的主人,也很高兴,少见地笑了好几次。
主人高兴,它们所有雪人也会高兴。
小雪人们在厨房打下手,一个小雪人从库房抱着玉米出来,它一直盯着院子那个女人,不小心撞到阶梯,趔趄一起,玉米都掉了。
以云蹲下身,拿起它的玉米,还给它。
小雪人接过玉米,喜滋滋地前蹦跶。
身旁,陆青背着一只手,有些感慨:“是挺久没见洲玉下厨。”
以云抿唇笑了笑,这厮昨天做了四菜一汤,就是为了威胁她呢。
陆青转而又说:“洲玉要练厨艺,说来有些好笑。”
那个时候,少年第一次经历招魂失败。
他很是受挫,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青州城山脚下走着,漫无目的。
他从离开王家后,几乎没有受挫,以至于他膨胀自满,却不曾想,失败会带来这么大的代价,这么大的后劲。
当时,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瞧他穿着整洁,有种纯然贵气,便拦住他,乞讨说:“求求公子行行好,我家已经三日不曾揭锅,我家媳妇孩子好久没吃饭了……”
十五岁的云洲玉本来越过他,此时,却突然停下来。
他缓缓问:“你说什么?”
那乞丐激动了,说:“公子行行好帮帮忙!”
乞丐虽觉得莫名,但只要能讨得一点好处,他做什么都行,连忙回想自己说什么,便说:“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乞丐:“我家媳妇孩子三天没吃饭了……”
云洲玉撇开乞丐,不管乞丐说什么,皱着眉,沉浸在思绪。
媳妇……有了媳妇,还饿着她的都是窝囊废,当然,云洲玉更是想到,吃饭不止是粮食,还要做饭。
他和以云以后要定居山野,没法像在邺城那样,有人准时送饭,要自己动手。
难道让以云做饭?
云洲玉摇摇头,不行,她如果回来,难不成两人一起喝白粥吗?他要学庖丁之工,这样,某一天她回来,就能够吃到热腾腾的米饭和菜。
所以本来受挫的少年,因为这小小的念想,重拾信心。
事实上,一个大术士去做厨子,怎么想都怎么好笑,若是以前,有人让云洲玉做饭,他一定觉得那个人脑子不对劲,可现在,他主动学。
除了术法,云洲玉在各方面的天赋都很高,不管做什么,第一次都能近乎完美,但谁也没想到,他于做饭这一道,悟性有限,手上大小伤口没停过,刚开始做的饭菜,难以下咽。
陆青吃一口用一张治疗术符,怕自己中道崩殂,没人点拨云洲玉,他会走歧路。
陆青还安慰他,外头的术士,没有一个会下厨的,他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
云洲玉却不气馁。
后来,云洲玉每次尝试寻找以云的办法失败,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做饭,一次次地做饭。
因为他知道,以云还没回来前,他还得练出一手厨艺,这样就没时间因失败而颓靡。
他总在为她回来,做着万全的准备。
他一直觉得,能做出一手好菜的时候,以云也该回来了,然而不管怎么用术,还是见不到希望。
那时候,又一次的失败,让二十岁的云洲玉把锅碗瓢盆都砸了,自己挖了个坑,埋在土里。
然而隔几日,他又从青州城买了全新的餐具厨具,郑重地摆到厨屋里。
他始终想着,等她回来时,他就能做一桌好菜。
陆青讲这些的时候,语气轻松,好像那十二年,就像数了十二下,白驹过隙,转眼间,这顿饭,这手厨艺,终于圆满满足它存在的理由。
如今一切分外美好。
其实,无数伤疤,是云洲玉自己舔舐的。
以云垂下眼睛。
他真是个实心眼的小傻瓜。
***
吃过饭,陆青下山,小雪人们哼哧哼哧洗碗,以云本来想清理屋子外的符咒,云洲玉拉着她到屋里,说:“不用清理,我们很快就要搬走。”
以云疑惑,问:“搬走,搬去哪?”
云洲玉仰了仰下巴,掩饰去眼角一点得意,说:“明天你就知道。”故意留点悬念,再补一句:
“当然,你很想知道的话……”
他食指挠挠脸颊:“嗯,撒个娇,我估计能透个底。”
以云:“……”
她眨眨眼,一个抬腿坐在他轮椅的扶手上,手指轻轻松松地掐住云洲玉的脸颊,往外扯。
云洲玉笑容僵住,“嘶”了声:“干什么?”
以云继续拧,开口:“你猜我想做这件事多久了?”
云洲玉弹开她的手指,扬眉:“那你猜我想做这件事多久。”
“嗯?”以云有点好奇,“什么事?”
云洲玉眼神飘忽一下,迅速抬头,按着她的后脑勺,嘴唇印在她额头上,蜻蜓点水,快得以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挪开。
他不自在地眨眨眼,却伸手箍住她的腰,往自己身边靠。
怕她转身离开似的。
屋里的蜡烛哔波一声,两人的影子映照在墙上,以云因为坐在扶手上,还高了一点,也跟着动了动。
以云轻轻摸自己额头。
云洲玉见在眼里,颇有些恶里恶气:“怎么了,许你做想做的事,就不许我做?”
以云“唔”了声,害羞?不存在的,她平淡又平常地说:“我以为你会吻嘴唇。”
毕竟,这件事十五岁的云洲玉就敢做了,十二年后的他怎么就怂了。
云洲玉睁大眼睛,面色倏地红起来,仿佛被一柄沾胭脂的刷子,慢慢在他白玉的颊边晕染颜色。
他说:“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以云弯起眼睛笑了笑,她动作很快,俯身抻着脖颈,学他的模样,在他浅淡的唇上,迅速碰了一下。
云洲玉是想压着嘴角的,然眼中的得意,却一丝丝漏出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人平躺在一起。
以云躺着没一会儿,呼吸绵长起来,云洲玉却转过身,打量着她,一会儿勾勾她的手指,一会儿轻戳她脸颊。
没多久,他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她鼻息下,好像怕她没有呼吸,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这个动作一直循环。
早上他换灵,本该耗费身上巨大精力,但折腾半宿,几乎没有睡觉,等到天快亮时,才眯上眼睛。
以云便睁开眼。
她检查过了,这具身体,之所以没被穿越局回收,就是因为它被云洲玉加不少术,已经不是一具纯粹的人躯,与本来的程序对应不上,出现误差,无法回收。
如今,母系统回归人躯,程序很自然地接替人躯程序,修改不符合参数的部分,成功和穿越局的数据对上。
此时,属于可回收的情况。
庆幸的是,她一进入人躯,就切断人躯和穿越局的联系。
不幸的是,穿越局本就做好二手准备,即使人躯无法和穿越局联系,只要能和母系统重新获得联系,就能够被自动回收,但会给母系统处理人躯的时间。
仅仅三天。
三天之后,不管她想不想,她必须离开这个世界。
这是程序命令。
她眼睛里左上角,闪烁着提示,还有两天六个时辰,这具身体,包括进入身体的她,都会被回收。
下次再来这个世界,就要看有没有系统再沉入这个世界,因为她是母系统,除了最初的测试,不可能每个世界亲临。
这是她之前怎么都没有料到的。
她心中极度不安,不由将手放在云洲玉手心。
云洲玉睡得很浅,他忽然睁眼,反手压住她的手,目中虽然有点血丝,精神头却很好:“怎么了?”
以云拉着他的手,放在唇边。
她不想分离,让两人空欢喜这一场。
这回,让她牵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