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队伍距离京都还有三百里地的时候,前方隔着很远就看到了随风扬起的旌旗。
在最前头探路的人急急地跑回来,不等下马就说:“将军,前边好像是小王爷的车架!”
“小王爷来了!”
徐璈对此并不意外。
实际上江遇白能忍到现在才来接,由此便可猜出他的伤势不如信中提到的那般轻描淡写。
徐璈单手勒住缰绳控制住凌空而起的马蹄,向后打了个手势沉沉地说:“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白幡在半空扬起轻微的弧度,一路不停的灵纸顺着泼洒的动作带来一路飞白。
车马带孝,人披麻衣。
每走百米最前头的人会按规矩敲响拴了白布的铜锣,高声呼喊:“恭请王爷王妃回京!”
十里一叩,百里长跪。
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按照预定的路线继续往前,呼喊声逐渐逼近,在马车中的江遇白缓缓睁开了眼睛。
薛先生低声说:“小王爷,时辰差不多了。”
数千里扶棺至此,该是亲子出面去迎了。
江遇白摆手拒绝了桑延佑的搀扶,自己扶着车架缓缓下车。
入目全是漫天泼白。
像初冬轻落的雪,又像是一直无形凌迟在心口的刀。
他要等的人,终于到了……
京中群臣奉命随江遇白远迎至此,每个人的脸上都铺满了真假难辨的悲意。
甚至扶棺而来的队伍尚未靠近,江遇白身后的人群中就已经响起了悲戚的啜泣声。
声声悲鸣入耳,哭得好像掺了不知多少情真意切。
可这些人中又有几个人曾真的见过岭南王呢?
这些落地有声的眼泪中,又有几分是真的?
江遇白在仿佛是经过规训,就连悲意都扑涌得整齐划一的哭声中缓缓往前,脸色除了略带苍白并无任何波动。
剩下的一段距离众人下马随棺步行,徐璈一身孝子的打扮走在最前头。
就连糯糯和元宝的身上都带了孙孝,没让任何人抱着,安静乖巧地跟在徐璈的身后。
徐璈的面色也很平静。
徐璈走到江遇白的对面,单手掀袍跪了下去:“徐璈奉王爷之命,扶棺送灵至此,幸不辱命。”
江遇白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徐璈,片刻后在众人面前径直蹲下,双眼发红地看着徐璈,一字一顿地说:“哥。”
“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先抱我一下么?”
徐璈抬眸对上江遇白被血丝布满的双眼,呼吸微轻。
江遇白很好说话地扯了扯嘴角,对着徐璈伸手:“起来。”
“就算是要跪,那也当是我跪你,自家兄弟别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再者说我叫你一声哥,就当是你护着我。”
“我没劲儿拽不动你,自己起来别让我动手。”
徐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佯装是被江遇白扶起的样子搭住他的手。
掌心相触的瞬间,腻了徐璈满手的是厚厚的一层冷汗。
徐璈索性不动声色地抓住了江遇白的胳膊:“走,你该过去磕头了。”
江遇白任由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抵在徐璈的肩上,走过去看着行了数千里路都不曾融开半点的冰棺,慢慢地跪了下去。
江遇白保持俯首的姿势很长时间。
他跪了多久,身后的群臣百官就跟着跪了多久。
只有在他身侧的徐璈听到了那一声压抑着无尽颤抖的声音:“爹,娘……”
“儿子不孝,来接你们回家了……”
老王爷的冰棺入京,老王妃的衣冠冢归灵,这是京都改朝换代后的第一件头等要事。
遵守国孝期间,不见半点浮华,容不得一丝声色犬马。
偌大的京都寂静无声,街头巷尾虽是站满了自发前来围观的百姓,以及碍于各种因素无法入百官队伍,自行前来街面迎灵的官员及其家眷。
江遇白捧着老王爷的灵位,徐璈举着招引亡灵回家的白幡。
徐璈始终站在与江遇白并肩的位置。
他们是一路走着入城,也一路走着入了皇宫。
宫内一切早就打点好了。
国孝当守灵三月,如今满打满算还剩下半个月。
此后半个月,不光是江遇白要在灵前时刻跪守,就连朝中百官及其家眷都要按规矩每日前来跪灵。
放在从前皇族守灵是群臣最叫苦不迭的苦差事,现在却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好去处。
老王爷已经死了,这天下的主人是江遇白。
若是能在守灵期间显一面,入了新君的眼,往后不敢说是平步青云,起码也可富贵无忧。
可前来跪灵的人却被挡在了辰东殿外。
为首的老亲王带着怅然之色无奈道:“这不合规矩啊。”
“按规矩百官都当轮流入殿守灵,否则就是不忠不义,不孝不悌,咱们这么多人都来了,不进去的话是不是……”
“是啊,再怎么说也该让咱们进去给王爷磕个头,否则也太……”
“太什么?”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文相本来正沉浸在老泪纵横的悲痛中无法自拔,听到这些人的话不满地飞出一双血红的菜刀眼,咬牙道:“怎么就非要进去殿内磕头才算是尽忠了?”
“辰东殿外这么宽敞的地方,容不下谁的膝盖骨了?”
说话的人不知文相身份,见他一身看不出半点雅致的粗布麻衣讥诮道:“这里可不是岭南,此处是京都皇城。”
“跟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不同,皇家的规矩森严,礼数合乎礼法更是大过天,咱们说这些话都是照着历朝历代的祖宗规矩来的,这规矩就是……”
“那按照京都的规矩,君亡臣死以身殉主的时候,怎么不见诸位遵守礼法呢?”
侃侃而谈的人被噎得面红耳赤,文相一甩袖子冷笑道:“真要那么守规矩,有意见都该随着永顺帝亡于京都告破那日,你们是怎么活的?”
“怎么,穷乡僻壤的地方是规矩不如京都的多,京都号称百年皇城人间圣殿,能一头撞死殉君的墙角还不如岭南的多?”
“找不到地方撞柱而亡,那大可去寻了河堤齐齐往下跳,再不行上城门楼子上一脖子吊死啊!”
“腆个大脸活着,一张嘴舌头甩出来三尺长,尔等简直是全无礼数!妄负亡国帝对你们的看重,全是废物!”
恰好走到此处的徐璈目睹这一幕,脚步一顿。
跟着徐璈的陈菁安暗暗抽了口凉气,幽幽地说:“看样子,文相这一路上骂你都没用上真正的实力。”
“文相手下留情了啊……”
徐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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