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日林之孝家的带着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走了进来。那媳妇愁容满面,也不敢进大厅,只在台阶下便朝上跪下磕头。探春因一块棋陷入苦战,反复计算,总算得了两个眼,便折了官着儿,两眼只盯着棋盘,一只手伸在盒内,只管抓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头要茶时才看见了他们,忙问什么事。
林之孝家的便指着那媳妇说道:“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在是园内伺候的人。她的嘴不太好,刚才我听见她说的话。问她,她也不敢回姑娘。最好把她撵出去。”
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刚才大奶奶往厅上姨太太处去,正好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
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既然这样,就撵他出去,等太太回来再回。请姑娘定夺。”探春点头,仍又下起棋来。林之孝家的带着那人出去了。
黛玉和宝玉站在花丛下,远远地望着。黛玉说道:“你们家的三丫头倒是个乖巧的人。虽然让她管些事情,但她一步也不肯多做;稍微有些能力的人,就傲慢起来。”
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生病的时候,她处理了几件事情,这园子也分给了别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行。她又减了几件事,只拿我和凤姐姐做榜样。她是最有算计的人,岂止是乖巧呢!”
黛玉道:“这样才好。咱们也太浪费了。我虽然不管事情,但心里经常闲着,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如果不节省,必将导致后面接不上。”
宝玉笑道:“不管怎么样,后面接不上也不少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大厅上找宝钗说笑去了。
宝玉正要离开,只见袭人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洋漆茶盘,里面摆放着两杯新茶。袭人问道:“你们要去哪里我看见你们半天没喝茶,特意倒了茶来,他又走了。”
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吧。”说着,自己拿了一杯。袭人便送去另一杯。
偏巧宝钗也在场,只得一杯茶,袭人便说:“哪位要喝,哪位先接过去,我再倒去。”
宝钗笑着说:“我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口就行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给黛玉。
袭人笑着说:“我再倒一杯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让多喝茶,这半杯就够了,真难为你想到这些!”说完,喝干杯子里的茶,将杯子放下。袭人又来接宝玉的茶杯。
宝玉于是问:“这半天没见芳官,他在哪里呢”袭人环顾四周,说:“刚才还在这里,几个人在玩斗草,这会儿不见了。”
宝玉听说后,便回到房中,果然看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推醒他,说道:“别再睡了,我们到外面玩去。等会儿好一起吃饭。”
芳官道:“你们喝酒,不理我,让我闷了半天,现在不想睡觉了。”
宝玉拉起他来,笑道:“我们晚上在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你一起吃饭,怎么样”
芳官道:“藕官和蕊官都不去,只有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吃不惯那个面条子,早上也没吃好。刚才饿了,我已经告诉了柳婶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如果是晚上喝酒,别让人管着我,我要尽情吃喝痛快才行。我以前在家里,可是能喝二三斤好惠泉酒的;如今学了这劳什子规矩,他们说怕坏了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酒香。今天我可是要开斋了。”
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家的派人送了一个食盒过来。春燕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春燕将菜肴放在案上,走过去安放小菜碗和筷子,又过来给宝玉拨了一碗饭。
芳官便说:“这些食物太油腻了,谁会吃这些东西!”她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宝玉闻到饭菜的香气,觉得比往常更加美味,于是吃了一个卷酥;又命春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开心地笑了。
吃完之后,春燕便将剩下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如果还不够,再要些来。”
春燕道:“不用再要了,这就够了。刚才麝月姐姐拿了两个盘子给我们吃了点心,我再吃了这个,已经足够了,不用再吃了。”说着,便站在桌旁,一口气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下给我妈吃。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行了。”
宝玉笑道:“你也爱吃酒那等咱们晚上痛痛快快地喝一回。你的袭人姐姐和睛雯姐姐的酒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天大家开斋。还有件事忘了嘱咐你,此刻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就交给你照看了。他如果有不到之处,你提醒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
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但五儿的事怎么样了”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天真叫他进来就行了。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
芳官听了,笑道:“这才是正事。”春燕又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伙,交给婆子,也洗手,便去找柳家的。此事不在话下。
宝玉便出来,仍然去红香圃找众姐妹。芳官在后面,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和晴雯两人手拉着手回来。
宝玉问:“你们做什么呢”袭人道:“已经摆好饭了,等你一起吃饭呢。”宝玉笑着将刚才吃饭的事,告诉了她们两人。
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总是这样。但也应该上去陪他们吃一点,多少应个景儿。”
晴雯用手指在芳官的额头上戳了一下,说道:“你就是狐狸精!什么空儿,偷偷跑去吃饭!你们两个怎么约好的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
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说约好,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然这样,我们要没用场了。明天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够了。”
袭人笑道:“我们都走了,那可以;但你却不能走。”
晴雯道:“只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
袭人笑道:“如果那孔雀褂子的襟子再烧出了窟窿,你去了,谁能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搬四的。我麻烦你做个什么,你懒的连‘横针不拈,竖线不动’都不肯做。这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什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要死要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缘故你到底说话呀!别装憨儿和我笑那样也不顶事。”
晴雯笑着啐了一口。大家说着,来到厅上。薛姨妈也来了,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随便应付一下而已。
大家吃茶闲话,又随便玩笑。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满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里斗草。
香菱说:“我有观音柳。”
小螺说:“我有罗汉松。”
芳官说:“我有君子竹。”
蕊官说:“我有美人蕉。”
荳官说:“我有星星翠。”
小螺又说:“我有月月红。”
香菱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
芳官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
荳官说:“我有姐妹花。”
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
荳官反驳:“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夫妻蕙’。”
香菱解释道:“一个剪儿配一个花儿叫做‘兰’,一个剪儿配几个花儿叫做‘蕙’。上下结花的叫‘兄弟蕙’,并头结花的叫‘夫妻蕙’。我这枝是并头开的,怎么不是‘夫妻蕙’呢”
荳官无言以对,便笑着起身:“照你这么说,如果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如果是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丈夫离开大半年,你想念他,便扯着蕙花上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
香菱听了,脸红起来,忙要起身去拧他,笑着骂道:“你这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口里胡说八道!”
荳官见他要站起来,怎肯让他走连忙伏身压住他,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来帮我拧他这张嘴!”两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
众人拍手笑道:“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了香菱的新裙子!”荳官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旁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半条裙子都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手跑了。众人笑个不停,怕香菱拿他们出气,也都笑着一哄而散了。
香菱起身,低头一看,发现裙子已经被绿水弄湿了,正在不停地责骂。这时,宝玉也找了一些草花来凑热闹。他突然发现大家都跑了,只剩下香菱一个人,低头弄着裙子。
宝玉问:“怎么都散了”香菱回答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但他们不知道,反而说我胡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弄脏了。”
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说着,手里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
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
宝玉低头一瞧,说:“嗳呀!怎么就拉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禁染!”
香菱道:“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
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糟蹋这么一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弄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的嘴碎,饶这么着,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蹋东西,不知惜福。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个不清!”。
香菱听了这话,正中她的心意,不禁喜笑颜开。她笑着说:“正是这话。我虽然有几条新裙子,但都不及这条合我心意;如果有一条和这条一样的,我马上就会换上,之后再谈其他。”
宝玉道:“你站着别动,小心弄脏了衣服。我有主意:袭人上个月做了一条和这条一模一样的,因为她当时在服丧,所以没穿,现在送给你,你换下这条来,怎么样”
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如果他们听见了,倒不好。”
宝玉道:“这有什么等他孝期满了,他想要什么,难道不许你送他别的不成你如果这样做,那就不是平时的你,况且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尽管告诉宝姐姐也无妨。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了。”
香菱想了一想有理,点头笑道:“就这样罢,别辜负了你的心意。等着你,千万叫他亲自送来才好!”。
宝玉听了,心中非常欢喜,便答应了下来。他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低头沉思:“可惜这么优秀的人,没有父母,连自己的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卖出来,却偏偏卖给了这个霸王!”他又想起:“往日平儿的事情是意外,我没想到今天会发生更加意外的事情!”他胡思乱想,来到房间,拉住了袭人,细细地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
香菱是一个让人怜爱不已的人。袭人也是一个手中大方的人,与香菱关系要好。听到这个消息后,她立刻打开箱子取了出来,折好,跟着宝玉来找香菱。看到香菱还站在那里等待,袭人笑着说:“我说你太调皮了,总是要找点事情出来。”
香菱害羞地红了脸,笑着说:“多谢姐姐了!谁知道那起促狭鬼会这么黑心!”说着,她接过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和自己的一样;又让宝玉转过脸去,自己向内解开,将这条系上。
袭人道:“把它给我,我帮你收拾干净再给你送来。如果你想自己拿回去,又该问东问西了。”
香菱道:“好姐姐,你把它给哪个妹妹都行。我有了这个,就不要它了。”袭人道:“你倒很大方。”香菱赶紧又拜了两拜,向袭人道谢。然后袭人拿着那条弄脏的裙子就走了。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上,用树枝挖了一个坑,先把夫妻蕙和并蒂菱放进去,再抓些落花铺垫好,用些落花掩盖,然后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住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的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才起身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
二人已走数步,香菱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说,手上沾满泥巴,笑嘻嘻地转来,问:“作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难以说出口。这时他的小丫头臻儿走过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
香菱脸又一红,转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别和你哥哥说。”说完,转身走了。
宝玉笑道:“我岂不是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说着,也回去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