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锁在书店门口,苏真拦了辆黄色出租车,和邵晓晓一同赶往潭沙人民医院。
车内又闷又冷。
邵晓晓蜷曲在后座上,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幼猫,温馨与幸福被现实的悲剧砸的支离破碎,在心上割满了口子。
少女浑身都在发抖,窗外的薄光不断将她面颊上的泪痕照亮。
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苏真大概了解到,她父亲是在下班回去的路上突然晕倒的,路人叫了救护车,送到的医院的时候,男人几乎没了生命体征,医生虽然还在抢救,但生还的几率极小。
向来尖酸刻薄的母亲没了依靠,一下变得软弱,她在电话里痛哭流涕,让邵晓晓快点来医院。
背景声极为嘈杂,有人在叫嚷,有人在吵架,信号时断时续,母亲的哭泣尖锐凄厉,世界像是笼上了一层阴影。
很快,这些嘈杂的背景音具象在了面前。
邵晓晓来到医院时,病房门口已经站着很多人,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一个自称经理的男人还扯着嗓门在吵架:
“他是在下班路上晕倒的,出了工厂的门,就不算工伤,你们别胡搅蛮缠,这事告到哪里去都是你们没道理。”
母亲发疯似地去揪他的衣领,男人镇定自若,气势十足:“打人是不对的啊,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再闹我报警了啊。”
后面还站着人,一脸严肃,像是爷爷奶奶,还有人在说笑,看不清面容。
一切那么混乱吵闹,像是场面混乱的舞台剧,极不真实。
邵晓晓木讷地朝混乱的人群走去。
几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率先看到了她,他们喊了声“晓晓啊”后就围过来,和她谈起了办丧事的事,说要搭什么样的木棚子,要摆多少规格菜,要请音乐班子,当然,还要请和尚念经超度。
“请和尚一天一万块钱,我和伱爸是从小的弟兄,可以去讲讲价,弄个八千,那些孝顺子女都是要请七天的,晓晓啊,你孝顺的吧?”
邵晓晓立在人群里,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大喊着让他们走开。
男人们皱起眉头,斥责她不孝顺,说村里办白事都要请和尚的,你不请和尚念经,你爸以后的魂魄也不得安宁,晓晓,你这么乖,不要在叔叔阿姨面前做不孝女,给你爹丢人。
“我爸是工人,生前就不信吃斋念佛的,死后更不要听他们念经!!”
邵晓晓浑身颤抖,嘶声怒吼,让他们滚开,可少女凶狠的样子吓不到人,人群并没有为她分散,相反,一个叔叔还以劝她冷静的名义要来抱她,苏真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男人呵斥着问他是谁,苏真也没搭理,轻轻一推,就把这个高大的中年人推得踉跄后退,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
男人勃然大怒,挥拳要打,腰背受了磕碰,痛得龇牙咧嘴直不起身。
他对着犹在哭个不停的母亲骂骂咧咧,说婊子养了个小婊子,高中就结交痞子无赖,以后谁敢娶哦。
苏真抓着邵晓晓的手,领着她向病房走去。
走廊上,不堪入耳的吵骂依旧响个不停,拥挤的人群却不知怎么宽敞了些。
邵晓晓低着头跟在少年身后,不知不觉就到了病房外头。
抢救已经结束,男人躺在床上,胸腹还有些起伏,心电图检测仪却划出了条平直的线。
邵晓晓询问医生父亲是得了什么病,医生摇了摇头,说她爹症状很古怪,没查出什么,可能是心脏的问题,送到医院已经晚了,抢救不过来了。
医生安慰了几句,声音大抵平铺直叙,他从女孩身边走过,只留下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晓晓,你爸以前有没有说过他心脏痛什么的?”苏真忽然问。
“心脏痛?好像……有。”
邵晓晓没什么力气思考,“苏真,你怎么知……”
没等她说完,苏真已来到了病床边,手抚摸上了男人的胸口,邵晓晓如果能看到苏真所见的场景,一定会颠覆对世界的认知。
与苏真母亲一样,这个男人的身上也出现了黑色的漩涡。
它们密集地分布在男人的身体上,像是许多双黑色的眼睛,要从僵硬的肌肉里挤出来,很难想象,这个男人是怎么撑到今天的。
哪怕不是第一次看到,苏真依旧觉得毛骨悚然。
这种东西居然是病,它根本就是凭空降临的灾难。
苏真深吸口气,将手掌放到黑色的肉漩涡上,运转苗母姥姥所授医术,将陷入其中的血肉器官拔出。
有了治疗的经验,他的手法娴熟了很多,他率先去拉拽心脏、脑子等致命处的漩涡,将男人的生命从死神手中抢回来。
“苏真,你在做什么啊……”
邵晓晓直愣愣地看着他,在她眼中,苏真就是在用力拉拽父亲的血肉,只是手指陷得很深。
“你爸爸最近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吗?”苏真飞快地问。
“奇怪的事?”
邵晓晓脑子很乱,她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却没有头绪:“我,我也不知道。”
记忆中,父亲没给她讲过任何怪力乱神之事。
苏真心绪飞转。
按照余月的说法,遇到不干净的东西才会丢魂,邵晓晓的父亲肯定也经历过什么,从这个病症的严重程度来看,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呵斥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啊?”
男人从走廊上走过来,远远对苏真呵斥,其他亲戚闻声也看了过来,苏真暗道不妙,忙对邵晓晓说:“晓晓!快去把门关上!反锁!”
“什么?”
邵晓晓完全没弄清楚状况,但她见苏真声色俱厉,惶急之情溢于言表,也没再多想,快步跑去关上了门。
外面的人用拳头不断敲门,质问他们的行径。
“我想一个人陪一会儿我爹。”邵晓晓回答。
“那小子呢,他在干嘛?尸体也是能乱碰的?”男人问。
“晓晓,把门锁上,我能救你爸爸,你相信我!”苏真的语气笃定得像枚铁钉子,猛地敲进了少女心里。
苏真心里其实没底,他根本不知道,这种程度的病他能不能挽救、有没有力气挽救。
但他必须试一试。
邵晓晓同样不大相信,但她坚定不移地照做了。
咔哒两声,门已上锁,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瞪着窗外的脸,冷冰冰地说:
“刚刚那么久也没见你们来陪,你们在外面吵架好了,谁也别进来!!”
说罢,少女背过身去,以背抵门,任由那些敲打透过木门震在她的背上。
时间变得极为漫长。
邵晓晓看着眼前的寂静,听着身后的吵闹,蓦地感到一阵虚无,今日所经历的一切都似幻觉。
——这个世界怎么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又在做什么?
茫然之际,她的眼角忽地一跳。
不可思议的一幕好似一柄利刃,瞬间贯穿了她的虚无感。
心电图检测仪上沉寂已久的直线,忽地跳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用力揉了下眼睛,心电图果然动了,每隔数秒颤动一下,这颗电流都无法惊动的心脏,竟在苏真的手下奇迹般复苏了!
“这,这怎么会……”
泪水还挂在她的面颊,巨大的震惊之下,邵晓晓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后,一门之隔的医生透过玻璃看到眼前的一幕,同样大惊失色,连忙招呼身后的护士:
“人活了,人活了,快去拿仪器,还有,赶紧把王主任叫过来!”
护士急急忙忙地应了下来,转身撞上身后闻讯而来的人群,东西掉了一地。
苏真汗如雨下,他对抗着黑色的漩涡,就像是在和死神拔河,小臂血管鼓胀,像是要爆开一样。
男人心脏部位已归于平坦,但还有半张脸陷在漩涡里。
他换了只手搭上去,漩涡的吸力拉扯着他充血通红的手掌,连同他整个小臂都像烧红的烙铁。
“苏真,你没事吧?”
邵晓晓见他口干舌燥,忙给他递水:“你快休息一下吧,剩下的交给医生好了。”
苏真仓促地喝了口水。
他虽然感到力不从心,可他很清楚,心脏的修复只是暂时的,如果漩涡不清除干净,依旧会卷土重来。
“晓晓,你放心,我会把你爸爸救回来的。”苏真强自镇定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机械。
“晓晓,谁是晓晓?诸位施主,你们听,这个妖女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怀清禅师的笑声在耳畔突兀地响起。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呼啸的暴雨和雷电。
苏真正身处五宝庙外,前面是身披僧衣的怀清禅师,后方则是栊山派的修道士,整个交换的过程,余月一句话也没与他说,场面无疑很是棘手。
事实亦是如此。
苏真的身体之外,围着三圈佛咒。
它们形成了宝光璀璨的牢笼,将他囚困其中。
这些怪异的文字在镀上金光之后,显得庄严神圣,仿佛佛祖亲笔。
苏真身处其中,寸步难行,连法力都抽调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
前一刻他还在担心岳父安危,下一刻他已身陷包围,自身难保。
“这妖女最引以为傲的镜法术已被大师尽数破除,我看你还有什么手段?”栊山掌门大手一指,厉声喝问。
其余修士群情激奋,叩剑怒骂,要求禅师将这妖女就地正法。
“你们都被骗了!”
苏真对着人群大吼,道:“这禅师才是妖魔,他早给那本妖经夺舍了,你们若是相信了他,今日都得死在这里!沫仙子,你是与我一同来的,那本妖经的邪性你不该不知!”
“妾身当然知晓那是一本邪经。”
竺沫微微一笑,脸上敬意更浓:“怀清禅师以身镇魔,可歌可泣,不仅我该知晓,世人都该知晓。”
“以身镇魔?”苏真眉头皱起。
“罢了,多说无益,余月,你也不瞧瞧你现在什么模样,竟还想蛊惑人心,真是疯癫了。”竺沫冷冷道。
‘我现在什么模样?’
苏真这才发现,他的身体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的双臂已然变得修长、粗壮,白皙的皮肤已被铁青之色取代,尖长的手指生有钢刃般的利爪,他的身躯也覆着层甲,如鳞似铠,酒红长发在雨水中疯长,蔓延到了脚跟。
他的脸颊上,鼻子、眉毛之类的全都消失不见,除了眼睛和嘴巴外,他的脸赫然也变得一片光滑,好似猛了层油腻的皮。
接着,他还惊讶地发现,这肢体之间,竟还有明显的缝纫痕迹,针法或绵密细致,或狂野粗放,截然不同的妖肢们被这样的针法拼凑到一起,聚合成了这副狰狞的身躯。
正如余月所言,她原本的肉体早已不复存在,她现在所使用的,是这副精心缝合成的妖躯!
这也是他在缫池中照见的鬼影。
那个青皮金瞳的狰狞鬼影。
这副相貌在皮囊之下藏得极好,纵是陆绮也未察觉,还将他误认为是太巫身。
如今,妖乘经诡异的魔力下,伪装终于被撕破,显化出了真形!
怀清禅师手持妖乘经,念诵不止。
佛咒构筑的圆环越收越紧。
苏真其他部位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着,他的爪子越来越长,皮肤上拱出蛇鳞一样的甲片,他的尾椎骨也像是活了过来,随时要化作一柄利刃,从后臀刺出来。
随着身躯的妖化,他竟感到了别样的快感。
仿佛新芽刺破阴暗的泥层,第一次拥抱真实的阳光和风雨!
他的潜意识渴望继续聆听妖经,理性却警醒着他必须停止。
随着身躯的妖化,无数画面不分主次地涌入大脑,仿佛群妖啸叫,一齐争夺这副身体的控制权。
不能听了,再听下去!
他的精神迟早要被撕碎,变作失去理智的怪物。
苏真试图用法力堵住耳朵,可是他根本做不到,这声音是从他身体内部发出来的,体内所有的脏器都像长了嘴一样,异口同声地念唱这晦涩妖异的经文。
“朔灼喏拓!”
他施展了禁咒,无济于事,这经文不是法术,根本不受影响。
这千钧一发之际。
怀清禅师的左脸颊,忽地凸出了一张人脸,那人脸挤眉弄眼道:
“老和尚,你念错了,你念错了,这经不是这么念的,让老夫来给你解经!”
他的胸口又长出一张脸,怒斥道:
“你解经?你解什么经!你这经书没到手半个月就让本仙抢了去,怕是读也没读完吧。”
“总比你这大字不识一个的强盗要厉害!”左颊上的人脸驳斥。
这位声名远播的禅师身上,竟突然长出了一张张人脸。
按照他们的说辞,他们似乎都是妖乘经曾经的主人,不知怎的,全到了怀清禅师的身体里去。
“这老和尚真是歹毒,他说要教化我向善,却将我给吞了下去,那个姓仇的呢?你给我出来?若非你抢夺我经书,我早就修道大成了!哪会便宜这个老和尚!”下巴上的脸骂骂咧咧,五官扭曲出愤恶之色。
栊山派的众人见到这幕,亦是心胆震颤。
竺沫不由想起了小和尚所讲的夜叉吃人的故事,心想这怀清禅师该不会是夜叉所化,将妖经的前主人尽数吃进肚子里了吧?
竺沫所思所想八九不离十。
过去,怀清禅师可以轻易压制体内的怨气,可与苏真对敌,他须全力以赴,无瑕弹压魔念,只能任由它们在皮下窜来窜去,胡搅蛮缠。
本该圆融一体的经文也因此出现瑕疵。
苏真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力贯双臂,怒啸着发劲,轰向这层层佛印禁锢。
妖躯的封印解开之后,他的力量随之暴涨,这一拳轰出,威力竟数倍于平日,坚不可摧的佛咒禁锢也浮现出淡金色的裂纹。
直到此刻,苏真才意识到,他过去竟一直在戴着镣铐战斗。
这副妖躯固然狰狞凶厉,可它却是真正的杀戮机器,只有在操纵它时,力量才能十成十地释放出来!
苏真低吼一声,对着前方不断冲拳。
朴实无华的轰击之下,佛印金光明灭,犹若挣扎不休的雷电,终于在一阵溃散般的低吟中黯淡了下去。
栊山派众人见状,大叫不妙,慌乱欲走。
掌门见人心要散,沉声怒吼:“大师高义,以身镇魔,吾等速速助阵,莫让这妖女逃脱了!”
在掌门的带领之下,人心稍稳,祭出法器一道攻来。
轰然一声雷响。
众人刚刚扑来,又顷刻被气浪掀飞。
炸开的尘土里,青皮金瞳的苏真纵跃而起,挥舞着尖长利爪,朝着怀清禅师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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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