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奴婢瞧着管大人像是在备车。莫非待会儿还要出门?”伸筷子替她夹了丝酱菜,屋里没外人,规矩也就没那么讲究。“食不言”这等祖宗规矩,大多是做给外人看的。
“或许是世子一行有事要办。”总不会是她与姜柔。
姑娘家出门要收拾的门面颇多,梳头更衣,描眉画鬓。一套下来,少说也要约莫一个时辰。不提前一晚上知会,第二天早上是如何也赶不及的。
“阿瑗猜得错了。非是世子,却是我与大哥需得出门一趟。”
“二哥哥?”一大清早姜昱过来,还说要出门,怎地昨日没听他提起?“就你两人?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却是要去哪里?”
请他坐下,亲自捧了茶递到他手中,七姑娘有些好奇。要知晓,便是在郡守府里,二爷姜昱也是一心向学,等闲不出门的。
她偷偷打量他气色,断定该是好事儿。
“也是受了世子恩惠。”姜昱隐晦瞟她一眼,没说完的话却是:那位看在你情面上,对姜家不吝提携。
“管大人欲往麓山官学学监大人,谢大人府上拜会。特意捎带我几人一道同去。妹妹可曾放心了?”
七姑娘轻咦一声,须臾便笑着起身,围着他好一番端看。
“天大的好事儿,哥哥们只管去。”说着便伸手帮他理一理纶巾,被姜昱不耐,抬手打发掉。
“没个规矩。”他板脸训人。
“没个规矩。”她似模似样,抬下巴学他。
两人异口同声,默契十足。
春英绿芙捂嘴儿笑起来,姜昱被她挤眉弄眼闹得不清净,撩一撩袍子,留下句“老实些,莫给世子添乱。”头也不回,拂袖走人。
“小姐,您高兴个什么劲儿?挤兑走了二爷,还有更厉害的世子在的。总归有人管教您。”见自家姑娘眉眼都要飞到天上去,绿芙兜头一瓢凉水,浇得七姑娘顿时没了气焰。老老实实搬出锦凳,摆紫薇底下绣花样。
顾衍处理完公事,时辰尚早,出来便见她面容恬淡,全神贯注,正捧着绣绷子,一针针扎下去,翘着尾指拽线头子,模样竟异常耐看。
走几针线,箍着绷子照光瞅瞅,满意了,便放回膝头继续忙活。头顶紫薇花胭脂色浓,衬着她一身柳黄纱裙,显出姑娘家明眸善睐,香培玉琢的好颜色。
之前他想过她灯下做女红的样子,这会儿真见着,比脑子里情形亲和静美,暖融融,触手生温。
再捧起绷子,她觉着眼梢有个模糊人影。挪开绣活儿,错眼看去,便见世子鲜少穿了身苍青色华贵锦袍。
月白纱面,湖色团蟒,领口绣襟饰石青四合如意花卉织金缎,并着三色平金边。袍服下摆内绣宝相花,腰间佩碧玉坠双穗宫绦。
若非她知晓眼前这人位高权重,一路都有文书批阅,还以为是燕京来的世家子弟,少年得意,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来了。
七姑娘专注打量正怡然踱步过来这人,怎么瞧也不像是夜里没睡好,欠了歇息,精神头不济。
西边儿芜房,支起花菱窗,院子里景致赫然入目。简云见得世子与七姑娘一处和善说话,赶忙过去凑五姑娘耳边嘀咕两句,便见姜柔赶着过来,趴在门框上,偷偷掀了门帘,露出条缝隙,垫脚悄然窥探。一双杏目精明得很。
院子里无人喧嚷,他二人谈话本也没避忌人,恰好能勉强听清。
“乡野地方,随处都能拔了艾草。不值几个钱的。带回来清洗晾晒过,绞碎了放香囊里,贴身佩戴,夜里能驱蚊避虫。”
拾起簸箩里缝好的一只霜色素底,边角绣墨竹的香囊与他瞧瞧,七姑娘还想着替自个儿找回些场面。免得这人认定她绣活儿粗浅,只能缝那等方方正正,花样子都没有,只宽大些能装簪子的荷包。
摸着细滑的缎面,他垂眸看着角落大方雅致的君子竹。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姜昱衣饰多以暗绣竹纹为主,赏玩的兴致忽然就淡了。
“尚可。”平平淡淡品评一句,仿若谈论不相干的事,极不上心。听在她耳中,颇有些失望。
“世子不喜欢么?还想着手上的活计做完,就照着二哥哥的式样也给您做一个。墨竹是不成的,您可能不大中意,也衬不起您地位尊崇。”
两手抚在未完成的绣花上,她心头藏不住事,失望之下整个人有些恹恹,抿着唇瓣苦思冥想。“香囊不成,得另想法子谢过您一路上的照拂。”
本欲转身离去之人忽而顿住。幽深的眸子闪了闪,心跳有些不稳,面上不辨喜怒,抱臂俯首问她。
“墨竹衬不上,你倒说说,哪样能映衬本世子身份?”
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公子玉枢,天资玉质,自然是玉的。”
话才说完,仰着的小脸忽然就红了。连连摆手,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世人都这般赞您,不是要唐突,那个轻挑……”
越描越黑,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他忽而背光笑起来,眼中有分明的温煦。依旧居高临下,少了疏淡,俊朗奕奕。
“极好,便挑了龙纹玉璧。”
她闺名瑗之一字,恰好对上美玉一说。得她亲手缝制以闺名为寓意的香囊,这姑娘生养皆在江南,不清楚北边儿男女定情的习俗。而他受用得很,明知此事不合礼教,却绝无可能与她道破。
她这回是主动送上门来,套句俗落的,这是命该如此,非他强求。
“您是说,此处换作玉璧就成?”修剪得圆润晶莹的指头,戳戳要赠给二爷荷包上的墨竹。一边看他,一边琢磨这墨竹也挺好。不知这人为何嫌弃绣样,以至连荷包也瞧不上眼。
看他颔首,她顺势忙着打探开来。“颜色呢?您穿衣大多……没定数的。”本想问他是否偏爱靛青、墨黑,突然就想起这人玄色袍服也见过几回。如今又是苍青色锦袍,纱衣还是月白缎面。人长得好,搭配起来浓淡皆宜,当真不好说。
“素底,譬如……”他抱臂思忖良久,似在回想,一时半刻挑不出合心意的来。索性朝她簸箩里看去。
七姑娘灵机一动,十分乖巧从里边儿挑出绣线来。同色的绑成一股,市面上常见的颜色她都备得有。统共二十来股线团,一一拣出来任他过目。这人也不客气,端着架子,不满意便一声不吭,稍微顺眼些的,便眯眼仔细审度一回。
等到她越发惊诧,扔回簸箩里的绣线眼见扎成了堆,七姑娘黛眉微蹙,有些着急了。
“这许多个,您就一个也没瞧上眼的?”国公府还管织锦这一块儿么?府上单独替世子染绸缎?将世子眼光养得这样刁,这得多奢侈,她想想都心惊。
郡守府这样的家世,能有针线房已是极致。真要从采桑、织锦、漂染、固色,成匹后再剪裁制衣,一套下来,她爹一年俸禄都得砸里头,这还凑不足数。
见她急得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彩线中翻找,意图寻到漏网之鱼,又盼着恰好能如了他意。他方才不甚满意的神光中,避着她露出点儿笑意。
这傻姑娘,竟看不出他是有意刁难,与她逗趣。
“那怎么办好?要不得空去市集上瞅瞅。”她说起来都觉得自欺欺人。太隆郡城,远比麓山县城热闹。太隆没有的稀罕物,麓山能寻到么?
“也不尽然。”在她为难当口,他突地变了口吻。“照这颜色去寻刚好。”说着便弯腰下来,昂藏的身影挡了日光,严严实实将她笼罩其中。
“哪一个?”她惊喜抬头,迎面对上他黑如点漆的瞳眸。
她坐在铺了竹篾的锦凳上,他躬身下来,视线比她高出些许。领口上四合如意花卉,绣得精美无瑕,不知是否宫中手艺。相比之下,更衬出她的技艺有待雕琢。
又嗅到他身上冷梅香气,这人一年四季都是一个味道。这般想着,微微有些脸热。好人家的姑娘,不该惦记男子身上熏香才对。
“怎地突然脸红?日头晒的?”他问得一本正经,可她知晓,这人定是戏弄她!他就在她跟前,挡了全部光照,哪里来的日头。
他是笑她脸皮薄,小小年纪胡思乱想。她可是记得,初见那会儿,他视她作豆芽儿菜的。
被人取笑,七姑娘挺直腰板,小手握着绣绷子,面上强作镇定,心里紧张得不行。
“您说的倒是哪个?”她出言催问,婉转的江南调子,掩不住心底慌张。
他垂眸沉吟,神情蓦然凝重起来,唬得她也不敢造次。
顾衍抬手摸上她脑袋,学着姜昱样子,轻轻摩挲两下。心底问她:瞧上这样的,给是不给?
她的发很软,丝丝滑滑带着皂角香气。清新怡人,让他有些流连不去。
被他轻柔抚弄发顶,七姑娘有刹那恍惚。与二哥哥这般待她不同,世子宽大袖袍拂在她侧颜,起初碰着还冰冰凉凉,慢慢便灼热起来。
这人举止如此僭越,她忽的就慌了。扭了扭身子,他瞬间回神。肃着张俊脸,从她发上捻下片紫薇花瓣。
有柳絮事件珠玉在前,七姑娘举一反三,顿时恍悟。“您要胭脂色的?”
男子穿戴大红大绿,不是没有。只她从来没与他联系在一处。私以为胭脂色会屈了他清贵,方才也就刻意跳了过去。
亏她敢想。
他眉梢一跳,容色淡淡,不用他说,她也知这人神情不对。
趁她呐呐,他手指滑下抚上她耳廓。极慢极慢,终是来到她莹白如玉,淡淡泛着粉色的耳垂。
“没个眼色。本世子说的,乃是此物。”故意贴她近些,鼻息扑在她耳蜗,果然见得小姑娘耳根子烧起来,有趣得很。
她还太小,逗弄太过,易适得其反。
无奈罢休,指尖灵巧拨弄,片刻间,金镶珠翠芝兰坠子便到了他手上。
大大方方摊开掌心,撂她跟前。男子修长食指点点芝兰蕊心,“霜色即可,莫记错了。”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狐疑瞅他。这人大费周章,绕上好大一圈儿,末了说是“霜色即可”?她是常做针线之人,怎么可能连霜色绣线都不曾备上!
“方才给您瞧过的呀!”为了证实她所言非虚,七姑娘拨拉着从一大堆绣线里挑出一个,高举到他眼皮子底下,正是地地道道霜色无疑。
他站直腰身,退得开些。轻描淡写从她手中接过,侧身照日头底下打量两眼,借口都懒得寻,沉声问道,“你见过布庄买卖,给人看线头的?”
那凝肃样子,倒像是她的错儿。
那您方才配合个什么劲儿?七姑娘心底偷偷嘟囔,自个儿拎起坠子翻来覆去的看,不可否认,这耳坠子她也喜欢。可从没觉得,能出挑到让人一眼相中。
莫非是她眼力劲儿不行?换了世子,人是目光如炬的?
芜房垂帘后头,五姑娘捂着小嘴儿,面上羞得通红,心里扑通直跳。
他两人,居然亲昵到这份儿上了?大白日里敞亮得很,客栈后院也没个遮蔽,忍不住就耳边撕磨起来?从五姑娘这处看去,只以为世子与七姑娘有了肌肤之亲。俯身时候吻在她侧脸。越想越觉胸闷气短,堵心得厉害。
国公府啊,便是世子侍妾,出来也是高人一头。多少世家贵女挤破头都想要的尊荣,怎就轻易落到七妹妹头上?
莫非,世子就欢喜那等服服帖帖,面上乖巧淑雅的女子?
怀着沉甸甸的心事,五姑娘折身往太师椅上一坐,揪着丝帕,心里百转千回。
若是换了个人,她还能赌一口气,与姜瑗争上一争。可若是世子……公子玉枢瞧上的人,是她能打歪主意的么?
能在太太身边讨好卖乖,几年如一日,姜柔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不知变通的傻子。自认彻底看清了眼前境地,五姑娘闷在房里想了许久。
幼时张妈妈教她,不能与之为敌之人,便要尽力拉拢。便是不能放开了交心,至少也得留个情面在。日后但有所求,对方也抹不开颜面,一口回绝。
如今看来,张妈妈这话说得在理。
五姑娘望着西边儿天际一抹霞光,不觉已到傍晚。真就这样出神了许久,眼中透出股落寞来。张妈妈这话,是要应到七妹妹身上么?
为何就没人成全她一心上进,反倒是七妹妹那样面团儿似的人,命里能遇了贵人,从此便彻底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