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1 / 1)

姜昱几人跟随管大人,连着两日早出晚归。午后七姑娘逮着个空,去二爷房里送了艾草香囊。得姜昱一声谢,那人自顾赏玩一番,佩在腰间,清新素雅。对她这赠香之人,反倒不比对香囊热情。

回去路上,又去世子那儿瞧瞧,不巧那位正与周大人议事。只得带着春英回自己屋去。

本想着歪榻上歇到下半晌,哪知不过大半时辰,人还迷瞪着不肯醒来,便听门外绿芙报信儿:辛枝来说,五姑娘不会儿便到。

懒洋洋被春英扶起来抹了把脸,七姑娘纳闷儿:没了张家二爷这层隔阂,五姑娘便能豁达起来,瞧她顺眼些?这两日姜柔往她屋里来得实在勤快。

正想着人,便见一身翠绿,梳着倾髻的五姑娘清清爽爽跨进门来。“七妹妹起了?该不会扰了你?”这话问得……七姑娘笑着叫人看座。

“今儿又做什么?还是打络子么?”姑娘家凑一处也就那些个消遣。只是午后被姜柔拉着打络子,夜里还得挑灯给世子缝荷包,难免枯燥些,很是乏味。

五姑娘捏着绢帕扬一扬手,笑她耐不住性子。“就知你会不耐烦。今儿个换个花样,推花牌。”

“呀,这个好!”七姑娘还没应声,跟前绿芙已抚掌应和起来。兴奋得拽着春英,劝她也凑个热闹。

“不妥不妥,都上了牌桌子,谁来伺候姑娘?奴婢还是一旁看着,给姑娘们端茶送水。”

外边天儿好,索性抬了朱漆红木桌出去,铺上碎花台布巾,周围摆上小杌凳,这场面也就成了。

春英去前头借来小焙炉,细火烹茶,偶尔围上去瞧瞧风向。

摸了几回牌,绿芙苦着小脸,心疼月钱要保不住了。“小姐,奴婢好歹跟您一家子。您怎地老给简云放牌?下回要拆伙,同五姑娘一顺风才好。”

这丫头说话不经心,春英偷偷踹她一脚,恼恨绿芙给姑娘丢人。

七姑娘老神在在,大度得很,一点儿不介怀。“没事儿,将这祸殃子早日送出去,屋里也落得清净。”一众人便笑起来,纷纷打趣绿芙,笑得小丫鬟手上连连出错。

这厢倒是融洽了,上房屋里,顾衍一掌压在奏报上,面上拢了层阴鸷。

文王这条诏令,明面上给足世家体面,抬举各家书院教养出的贵女,年岁到了便入宫选作官婢。出挑些的,甚至能点作才人,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便飞黄腾达了。

只是能入官学的女子,身份岂能简单得了?哪个不是几大世家精心挑选,心腹属臣家的适龄女子?

这些贵女本是教养出来,抬了身价,联姻拉拢外臣之用。如今文王诏令一出,全数收入后宫,不论婢子或是妃,命途便不在自个儿手中。全是宫里说了算。

不止废了世家联姻这步好棋,更将各家贵女丢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里斗得你死我活。这般却是又存了离间挑拨的意思在里头。

不愧是先王弃嫡子册立的君王,再被缚了手脚,依旧不是好拿捏的柿子。

靠躺着揉一揉眉心。十三之龄……只剩两年光景。她那样的性子,这般送人进宫,再要领出来,怕是要备上一副上好的棺椁。

“今日之前,为何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借书院一途抬举她出身。要纳她入国公府,再另寻法子就是。

如今名册早已呈递,宫中另有备案。文王既在这上头打主意,必遣心腹死死盯住,容不得他人再动手脚。

周准见世子阴沉着面色,心下有愧。

“此事王上交由曹智秘密打探,将燕京一地各家中意人选,皆登名造册了然于心。若非几日前下臣擢升御邢监掌使,还翻查不出这桩旧事。看曹智朱批的公文,该是在您呈禀麓山官学设女学馆后,各家纷纷效仿那时起,王上已动了念头。此前都是秘密行事,两日前方才草拟了诏令。”

周准回禀过后,屋里顿时沉寂下去。

看世子少有把心绪摆在脸上,周准默然侍立,知晓这位是真个儿动了火气。

挥退周准,顾衍拿起案上奏报,面上阴冷尽数收敛,再不见森寒。

本还打算宽宥她些时日,让她享乐几年舒心日子。如今看来,她却是没这个福分。

两年……两年之中,不管她是不是那块料,都务必雕琢成他想要的样子。死生大事,由不得她绵绵软软,不当回事儿。

天大的变故已生出苗头,七姑娘尚且不知,这会儿正笑眯眯往自个儿跟前盘剥碎银子。一桌子人只见七姑娘不声不响,眼看是要输得见底,怎地底牌一翻,打得对家七零八落,火门儿还没摸到,已经瘪了荷包。

春英与有荣焉,笑着冲绿芙递颜色。推花牌斗的什么?心机,眼力劲儿!她家姑娘除了在世子跟二爷跟前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换了旁人,还从没有吃过亏的。

春英觉着自家姑娘其实很有本事的。你想拿捏吧,人软绵绵不给着力,让你无从下手。

绿芙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不情愿。正挽着姑娘胳膊,借口是一家子,好话没少说。一双眼睛盯在姑娘赢回的银子上,一刻也舍不得挪开。直到姑娘大方打了赏,既保了本钱,还得了三分利钱,这才喜上眉梢,挽了袖口,更来劲儿了。

几轮下来,五姑娘总算摇着折扇,抚着心口直喊心疼。“七妹妹这是卯足了劲儿,给自个儿挣嫁妆呢。做姐姐的心意倒是足,就是囊中羞涩,怕是添妆还得等一等。容我攒几年私房银子作数。”

五姑娘这样一调笑,又是一场嬉闹,大伙儿默契收场,上了茶水院子里乘凉。正说得热闹,便见对面周大人阔步而来。近前一拱手,眼睛像是只看得见七姑娘一人。

“世子请姑娘屋里说话。”

姜柔带笑听着,暗地里与简云对上个眼色,主仆两露出个了然的笑来。这几日她场面功夫做得足,想来那位也该看在眼里。晓得她与七妹妹相处和睦,是存了善意的就好。如今那位特意来寻人,她自然得识趣些,与人方便。

起身扶了丫头,回头与七姑娘道别。“坐得久了,四处走走。得空再来寻七妹妹说话。”言罢一步三摇,拖着曳地纱裙,款款离去。

“小姐,您可真阔气。便是要与七姑娘亲近,也不用一下子送出去那许多银子。”辛枝跟在后头,默默盘算着此番带出来的银钱,止不住替自家姑娘肉疼。

五姑娘也纳罕。她虽有放水,可也没刻意到次次舞弊。想来还是七姑娘运道旺,运势上头,她也莫可奈何。

周大人带着姑娘走了,留下春英院子里守着,瞧姑娘几时回来。绿芙唤人帮忙收拾好桌椅,这才出来与春英一处等候。

“方才难得和乐,五姑娘这几日多和善呀,可惜草草收场。”

听她说话漫不经心,春英板着脸敲打。“关过柴房还没学乖么?这话是说世子不该叫了姑娘过去,扫了大伙儿玩乐的兴致?”

这罪名绿芙可担待不起。吓得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姐姐可别拿话吓我。就是想着刚才和乐融融,偏姐姐只顾忙活,总觉缺了点儿什么。”

春英闻言有些沉默。她也只是节省惯了,怕一个不留神,心玩得野了,大手大脚起来,攒下的月钱就从指缝里溜出去了。

她家里不比绿芙,乡下还有好几个弟妹要养。绿芙是幺女,头上只一个哥哥。而她却是长女,日子未免要精打细算。这也是姑娘时常打赏,却从不许她给郡守府管事们孝敬钱的缘故。七姑娘年岁虽小,心思却通透得很。

看春英像想着心事,绿芙这丫头突然开窍了,“姐姐是家里有难处么?缺多少银子?若是数目不大,我这儿倒还有些余钱。去岁家里种了几亩山薯,收成好,也卖得起价。家里便让我月钱留着自个儿花销。若是用得着,你可千万别跟我生分。”

都是伺候姑娘的婢子,七八年小姐妹情分,离家早,日日做伴儿的,比家里亲兄妹还要来得亲厚。交情到了,很多事情也就当成自家事儿操心。

春英心里暖暖的,喉头有些发涩。拉着她手,赶忙说个明白,就怕这丫头以为是与她生疏,要呕了气。绿芙这丫头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总的说来还是个良善实在人。姑娘桃花坞里伺候的婢子,心性都不差。偶尔进些歪门邪道的,也能很快被姑娘使各种借口打发出去。这样挺好。

七姑娘不知春英心里感念她。这会儿被世子请过来,却见那人颇有闲情,临着西窗摆上茶几,小铜壶里咕噜咕噜煮着沸水。正舀了茶叶往装紫砂壶里,举手抬足都是雅致。

这人心情很好么?平日连叫起都有人代劳,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竟亲自动手,请她吃茶?

“世子?”除开批阅公文,这人烹茶亦是专注。

顾衍一身青云纱直裰,领口襟口都绲了银丝暗纹。宽幅袖袍飘飘洒洒,腰间玉饰润泽生光。他只静静坐在那里,低垂着眉眼。案上点了香炉,窗前风起,那丝丝袅袅的烟气眼见着弥散开去,往屋里渐渐变得淡了。

“坐。”头也没抬,手上拎起茶吊子,不疾不徐往紫砂壶里注沸水,便听里边儿呲呲冒着脆响。

七姑娘放轻手脚,一步步挪到他对面坐下,略有拘谨。视线落在他指节分明的大手上,感慨这人做事实在是“稳”。

手稳、人稳、气度更稳。

看得入了迷,自个儿也被带得安静了,全然忘了因何而来。

直到眼看他烫过茶盏,每一步都做到了极致,沏好茶递到她手边,七姑娘这才双手捧上去,受宠若惊赶忙道谢。

托着茶盏凑得近了,还没等到搁鼻尖底下,清清爽爽的茶香已四散开来,味道虽清淡,却稳稳将珐琅香炉里的沉水香气压了下去。

端了茶水与她,他自己却是不用的。他更爱味道偏苦的茶汤,特意为她择了另一款入口回甘的。

果然,便见她小琼鼻抽抽,很是享受吸吸香气,样子贪婪得很。他眼中便隐约带了笑意。等她靠在交椅上,一口口吃得专注,盖住眸子的眼睑,睫毛不时扇动两下,花瓣儿似的小嘴儿砸吧着招他眼,顾衍抚在膝上的手指微动,看她的眸色渐渐深幽。

“受用?”

一句话打破静谧,她抬起的眼眸还带着云里雾里的沉醉。眼神儿在他映着光影的俊脸上巡梭。直到对上那双又沉又暗的眸子,这才醒过神来。

“从没喝过这样香的茶汤。”

得她一句夸赞,他心头熨帖。“今年新制的‘半荷雨露’。宫中赏赐,寻常难见。”想着她日后必定进宫,心头怜惜又重几分。

原是宫里的好东西,难怪品质这般好。七姑娘眼睛盯着清亮的茶水,她是听说过“半荷雨露”的。传闻中文王宠妃,昭仪巍氏,独爱此茶。

一杯饮尽,他便再与她斟上一杯。难得好耐性。

“方才过来何事?”

正忐忑不安受他这般款待。按老话讲,世子这般随和起来,那叫“整张脸画个鼻子,给我好大的脸面!”

便听他问到她午后登门之事,连忙空出手来,从袖兜里掏出做好的香囊。彼时他与周大人议事,这会儿倒是赶了巧。

“您瞧瞧喜不喜欢。”她仰着脖子看他,眼里分明透着希冀。总是用心做的,送出去的礼,对方认可了才是要紧。

离得这样近,他瞧见她脸上细细绒毛,有些想伸手碰一碰。小姑娘吴侬软语混了茶香,绕在他心头,丝丝软软令人回味。

他面容沉静自她手中接过香囊,指尖若有似无撩过她掌心。她缩缩手臂,果然愚钝,没察觉他此间用意,眼里纯净透彻。

将这样的姑娘丢在污浊的后宫,他怎会舍得?

很有耐心抚过香囊。从缎面到绣花,从络子到玉坠,无处不满意。他微眯着眼,忽而起身来到她近前。

世子起身,她哪里还敢坐着。赶忙站起来整理一番裙衫,抬头却见他理所当然往锦袍腰间一扫,挑眉将手中香囊递到她跟前。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了。

她惊得小嘴儿微张,眼珠子险些没掉下来。

这人方才还待她若上宾,这会儿却当她作婢子使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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