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是七年的朝夕相处。虽说不上只言片语,却是心里情愫,各自皆知。果然,在那一身袈裟的珈蓝寺僧人踏足小镇的时候,老板娘便将那串钥匙交给了说书先生。
那红衣看着那僧人,难掩笑意。许是等到了,可说书先生的心却永远留在了这里。他接替了红衣,等待下一个归来。
红衣亦步亦趋跟着不通和尚的脚步,走得分外轻快。亦如当年在孤啸山庄的石板路上飞奔,从未如此畅快。多年的酒肆生活让她多了几分烟火气息,而那珈蓝寺中一日千年,却从未让他有半分改变。
前面一人忽而转身,望向身后红衣。那袭红衣竟不敢抬眼,只能低眉垂首。和尚眼见身后之人,只能口诵佛号。那本已飞到九霄云外的心魔,此时却坠入无边心境,只能望而叹息。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更确切地说是一人望着一人,袈裟望着红衣。他知道,她等了他七年,但她却不知道,他在那云海间,也忘了她七年。
他本以为,可以断绝这红尘线,修那佛门心。可是每天诵经礼佛,却在踏出山门回望后的一刹那,全部崩塌,七年之功毁于一旦。
他还是没逃出那场梦魇,没有躲过那场浩劫,没有避开那本应该此生不再相见的人。
他本不应在此,却因那机缘不得不下山。她本也不应在此,却因那密令不得不蛰伏。红尘多忆梦,当你推开那寺门后,便再也关不上心门。
不通和尚终于开始开口了,他本不愿开口,但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他本要说“女施主,你为何在此?”话到了嘴边却变成“既然来了,便一起走吧。”
红衣闻言骤然抬头,笑颜如花。她等到了这句话,等了好久好久。而那远处依旧亮着烛火的门扉处,站着那曾陪了她七年的人。
命运就是这般折磨,可是终究是好是坏,又有谁真正在乎呢?不过都是用情至深罢了。
和尚口诵佛号,缓步向前。红衣蹦蹦跳跳,跟了上去。此时还管什么江湖,管什么规矩,她要的只是这一路的相依相随。
和尚放慢了脚步,他自知要跟随本心,跟随那已入红尘的凡心。他在讲出那句话的时候,便顿悟了。所谓情爱,不过如此,既然喜欢,便大胆的说出来。也好过师父这般,每天愁容满面。好过那孤啸庄主,用那权势来掩盖过往的空虚。
何至于此?和尚此时灵台清明,却是想的这般通透。他忽然嘴角微翘,侧身望着身侧红衣那入水般的面容,轻唤道:“赤心,一别多年,你还好吗?”
红衣明显愣了愣,她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她的名字,刚才那一句已让她心满意足。本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江湖杀手,此时却成了一个有些娇羞的邻家女孩。
而当她确定,不通和尚唤她时,她脸上的笑意再也难以掩饰,只能用手挡住,以免贻笑大方。和尚面容亦如当年,只是多了几分坚毅和果决,少了几分稚嫩和莽撞。
她望着他,又想起多年前那一夜,和尚在那月夜下,教授那少年佛理武功。不知那少年在都城,可过得还好?
如是想,便不觉往和尚身侧靠了几分。和尚眼见红衣随风微动,有些惶恐还有些笨拙,不知该如何处之。红衣见和尚局促,只道是初识内心,不免脸上泛起了红晕。
不通和尚难掩尴尬,只能开口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都在。”
赤心故作不知,扬起已娇艳欲滴的面庞,疑惑地问道:“你从未下山,怎会知我?”
不通和尚口诵佛号,温和说道:“那云海之下,便是你的‘红衣’。”说完便将赤心的手握起,那一瞬间的火花和冰凉,在和尚脑海间炸裂,如梦亦如幻。
而赤心在和尚握起自己手的刹那,便已认定了终生。若不是自己当初的故意挑衅,若不是频繁制造偶遇,若不是那孩子有意撮合,不通和尚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直面自己的内心。
更何况是冲破世俗礼教的束缚,无惧世人的眼光。这是一种怎样的爱,才能让他胆敢迈出这一步。够了,对于赤心而言,七年的苦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而那眼前之人,便值得珍惜。
两人走出小镇,当赤心再次转身回望,小镇灯影已阑珊。
此次离别或许就不会再回来,或许也回不来了。和尚许是过于痴笨,只顾赶路,并未有任何停歇。此时已见日明初升,赤心轻扯不通和尚袈裟,示意休息片刻。
两人缓步来到一处小溪畔,和尚从袈裟中摸出一个钵盂,从溪水中舀起一钵溪水,递给了赤心。赤心也不客气,接过便仰头饮下。一股清流自喉处滑下,神清气爽。
和尚只是呆呆看着,眼神温柔。赤心将那钵盂递还给和尚,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叶,打开后拿起一块递给了和尚。和尚也不推辞,接过口便吃了起来。许久没吃过除斋饭外的吃食,不免有些异样。
但那香酥脆饼却是软糯香甜,和尚顿感唇齿留香。赤心眼见不通和尚几口吃完,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又从荷叶中摸出一块,递了过去。
不通和尚接过,并未似刚才一般几口咽下,而是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放在鼻下使劲嗅了嗅。然后放入钵盂之中,藏进了袈裟。
赤心眼见此景,已是暖从心生。没想到这呆头呆脑的不通和尚,还有这般玲珑心思。
和尚吃下饼后,便走到小溪边蹲下,捧起一汪溪水,浅饮起来。跟那赤心豪迈,判若两人。就在不通和尚欲再饮时,忽闻一阵破空之声由远及近,不觉心中一紧。
而赤心早已恢复那干练模样,伺机待发。这一枚羽箭自两人前方百步外的山涧处瞬间而至,向着不通和尚面门而来。不通和尚双眼微咪,不闪不避,只是陡然间袈裟暴涨,气息外泄,已运起那金刚不坏。
赤心有些担忧,却不敢贸然上前,只能驻足原地,缓缓蹲了下来,将耳朵伏在松软的泥地上,探听远处的动静。
但饶是这般高手,已然毫无建树,并未察觉到半分。而那枚羽箭,在临近不通和尚面门后,如撞上铜墙铁壁般,段段碎裂开来。
就再这段羽箭碎裂开的瞬间,一枚肉眼不可见的毫芒自碎裂羽箭中激射而出。不通和尚眼疾手快,蓄力于掌,呼吸间将其劈落。
其后起身望向那山涧处,同时运起佛门狮子吼:“阁下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不妨现身一见。”那声音破空袭去,遥有百里,连绵不绝。但那山涧处除了鸟鸣和溪水潺潺,再无一人一物。
赤心略作思量,便一把拉住不通和尚,往那山涧处奔去。既然对方并没有现身的意思,那便将其找出来。不通和尚反手握住赤心手腕,运足内心奋起一跃,已飘然至那羽箭射出之处。
待两人落定,赤心伏身查探,果然在草丛中发现踩踏的痕迹。两人对视一眼,便再次动身,往前追去。
而刚才试探之人,正在前路上哼着小曲,好不快意。他路过此处,眼见一个和尚和女子结伴而行,便生出了戏弄之意。但见那和尚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便以为那女子并非本意,所以才暗中偷袭,想击毙那人。
谁曾想,那女子和那秃驴竟是相熟,原是一对狗男女,怕他们报复,赶紧开溜。而这一边的赤心,只觉是江湖中仇家来寻仇,不觉有他。
而不通和尚再次入世,也未与人结怨,本是摸不着头脑。听赤心一说,也觉得是这么个理,便想查个究竟。心中暗道,对那机缘勘探之人,还不在少数。
打定主意,便加快脚程追了上去。赤心本是杀手出身,虽已阔别本行多年,但一身追踪底子没有丝毫落下。而那不通和尚轻功了得,在那山涧溪水间穿行,如履平地。
而刚才吹着口哨之人,忽闻身后有异响,便觉察有异。但当他准备加快脚程溜之大吉时,那不通和尚已然飘至他面前,面色和善地看着他。而他身后,便是一袭红衣。
吹着口哨之人眼见避无可避,从腰后抽出两柄弯刀,双手比画了一个花哨的刀势,前后一举,势要一较高下。不通和尚并无任何恼怒神色。本是佛门中人的他,只是面带淡淡笑意,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而那一袭红衣,却眼神阴冷,似要将眼前之人剥皮抽筋才肯罢休。
那吹哨的年轻人并没有多余言语,也是冷冷看着两人,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恶战。这本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端,看来只有自己的解决。
赤心并未理睬不通和尚的眼神,在这种生死之间,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而眼前的年轻人,在他看来,非常危险。这是一种自小便慢慢积累的本能,也是杀手最基本的本能。
赤心将腰间多年未曾动过的软鞭抽出一打,击向那年轻人的手腕。许是想问些什么,第一次出手便留有余地。不通和尚往后退了两步,他知道赤心的脾气秉性,暂时还是不必插手的好。若是不敌,自己再出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