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二层小屋前,青石板街上主仆二人撑伞伫立在烟雨中,面戴狐狸面具的丫鬟替自家的那位满头灰白发的主子撑着油伞,不仅谈不上尽心尽力,反而毫不遮掩地将本就不大的伞盖歪向自己这边,显然比起自家主子淋雨,丫鬟更担心自己的衣衫是否会被雨水打湿。
白螭斜撇了一眼狐面丫鬟明目张胆的“偏心”行为,抖了抖暴露在雨水中依旧湿透的左肩,锦织的衣衫上水汽一瞬间被甩干,湿漉漉的左半身因此也干爽了许多。
凌晨冒雨一路行至这间山腰小屋前,屋门紧闭,主仆二人看了眼阴云笼罩微微透着些许光亮的天空,一时间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敲门打搅这间屋子主人的清净。
“看样子是还未早起,奴婢去嚷醒那读书人?”狐面丫鬟歪头瞅了眼寂静的屋子,心想原来是位慵懒书生,心中对于这位自家先生颇为看重的读书人形象,一下子拉低了许多。
白螭摇摇头,看了眼左右街道,半山腰的青石板街两旁也是清一色的寂静无声,好似这条街道都陷入了沉睡一般,在清晨的山城里酣眠。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毫不避讳地说道:“不用了,这条街怕是都被玉将军给清干净了,你若是敢敲门打搅那位后生清梦,暗中的护卫可就看不下去了,别平白惹一身骚。”
丫鬟没有说话,看不清狐狸面具背后的表情,只是歪着脑袋,诡异地转成九十度张望街道两侧,最后笑道:“你是吃准真打起来了我会坐山观虎斗,留下你一人解决烂摊子?别这样想嘛,你白大家主若是好言求奴婢我几句,说不定我还真愿意出手帮你解决一些麻烦。”
白螭兴许是心情尚好,耐着性子多回了一句:“呵,连大妖都算不上的毛狐狸,就别来添麻烦了。”
丫鬟闻言,木制的狐狸面具上原本向上勾画的嘴角突然向下扭转,奸笑的狐面也随之转变成了一副戾气厌厌的模样。
狐面丫鬟嘟囔道:“那你堂堂丞相,就这么在雨里等着?”
白螭慢悠悠并不急躁,说道:“等的不是那位书生,正主还在来的路上。”
主仆二人在雨中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登山步道的巷口不知何时拐进来了一名男人。
健壮的男人一手撑伞,一手拎着一篮用棉布盖着的早点,兴冲冲地往这边赶。抬头一眼望见这对站在雨中的主仆,男人也是愣了一愣。继而大踏步朝着这边走来。
听见身后的踩水声,白螭二人回头,恰好对上了提着早点大清早来敲门的玉叔衡。身材高大的健壮男人看了眼面色严肃的白衣锦缎男子,作惊讶状道:“哟,这不是白大人吗,稀奇稀奇,这是大清早的出门溜达呢?”
白螭看着对方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也耐着性子配他逢场作戏道:“没想到会在此地碰见玉将军,真是凑巧。将军真是好心情,雨天也还亲自出门买早点,这是要往哪家带呢?”
“哪里哪里,乡下人吃惯了大白馒头,不就好这一两口早市上的热食嘛,白大人若是没吃过,不妨和我一起将就点?”玉叔衡嘴上客气着,可手上反而将那篮早点藏在身后,意图极为明显。
白螭眼尖地看着男人的动作,眯眼笑道:“白某人本还想着当真要和将军分一杯羹,将军这样子,是一点都不愿意撒口了?”
玉叔衡笑着点点头,站起来能顶穿小屋屋门的男人,就这般缩在伞下,厚颜无耻地承认自己的吝啬行为。
倒是逗的白螭身旁的狐面丫鬟不禁娇笑出声,女子的笑声刺耳聒噪,真如同狐狸一般尖细,打破了清晨宁静的长街,像是在画帛上撕开的一道口子。
两位白帝城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就在丫鬟刺耳的背景声下,沉默对峙着,直到良久不识大体的丫鬟止住笑声后,白螭才皱着眉头开口询问道:
“玉将军是一定要和我对着干?杀他一尾礼部龙鲤于我于你,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玉叔衡揣着明白装糊涂道:“白丞相可别这么说,我可真糊涂了,礼部龙鲤什么的,我可真不清楚啊,我只知道在礼部只有一位叫温玖的老友,他应该和白丞相嘴里的龙鲤啥的,扯不上关系吧?”
白螭懒得再和男人弯弯绕绕,直言道:“刷掉你们西南这届所有读书人的大人,可正是你玉叔衡嘴里的这位老朋友。不瞒将军,我麾下的读书种子,也饱受这位温大人严考之苦,据白某人所知,礼部尚书既不属于你玉党,和我也是敌对关系。旧党余孽里,他算是大头,你我二人若是齐力拿下他,白帝城里有谁敢多说一句?”
玉叔衡盯着白锦缎的男人,沉默地摇头。
白螭见状,不满道:“玉叔衡,你们西南今年,可是连一位读书人都未能登进白帝城,自家学生的资质好坏与否,你心里清楚,若是真想光明真大凭真本事考入白帝城,在金殿里有一席之地,只怕是痴人说梦。废了他礼部尚书,日后是哪些文人入驻白帝城,还不是你我说了算?总留一些旧党余孽在中间搅事,不心烦吗?”
身材高大的健壮男人终于开口道:“白丞相,还是别多费口舌了,我是不是故意和你做对这件事,暂且不表,我只知道若真如白丞相的愿,那我们西南的读书人,便永远没有翻身之地了。”
白螭面色阴沉,微眯的双眼中有精光流转,盯着远处的男人眉宇不善。
玉叔衡叹了口气道:“他温玖因为太过古板不通人情,在城中树敌诸多,老实说这次我们考生尽数落榜,我也是有些郁闷,一开始也埋怨过他温尚书不近人情过于苛刻,但......”
“但我跟将军说了,只有温大人的衡量标准放在这了,那名考取功名的平台,便永远能够向公正靠拢,实力不够可以靠努力提升,但若是连基本的公平公正都做不到,那本就在白帝城中毫无人脉依托的西南读书种子们,又拿什么去和江南道的那群名门贵胄们比呢?”
屋门吱哟一声被推开,一身青衫穿戴争气,发髻梳理利落的读书人迈步而出,接着男人的上文继续说道:“和国在中州是所谓的穷乡僻壤,若是再不努力自强,就真要落下你们这些读书人太多了。旁门左道在短期内固然有用,但真正能对一方土地的年轻人有益处的,还得是像温玖这样的老树根们。”
时明的出现,也标志着二人之间的谈判破裂,玉氏诸侯的态度,在这位读书人的解释下再坚决不过,白螭有些兴致缺缺,看向那突兀闯出门的后生。
“又见面了,白丞相。”时明恭敬行礼道。
白螭并未回礼,而是朝向玉氏将军喊话道:“玉将军,心志高是好事,又有能人相助,但也要量力而为,一意孤行,只怕一身家当到最后连一根簪子都带不出城。”
说罢便带着身旁的狐面丫鬟转身朝着长街深处走去,白锦缎男人并未回头,今日的谈话到了这种地步,显然立场分明,再无游说的可能性了。
对于白家家主的狠话,玉叔衡并未多想,眼看男人离去,立刻几步冲到屋檐下,兴致冲冲招呼读书人去搬桌椅道:“时明,快来过早,热气腾腾的米粥配小菜,今天咱俩来点精致的。”
时明笑着去搬来竹案马扎到门前屋檐下,看着男人掀开竹篮里那几碟玲珑小菜,打笑道:“将军,这篮子早点,是我们两人吃的,还是给你一人吃的?”
玉叔衡笑骂道:“你懂个屁,食不厌精!我在山脚就先尝过一笼包子了!”
时明无奈的摇摇头,开始享用玉叔衡有心准备的早点。
一碗热粥下肚,读书人放下碗筷,看着屋外渐渐止住的山雨,阴翳的天空上有晨光开始穿透裂云洒下,山城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等再过一个时辰,说不定就会彻底放晴了。
“将军,雪走营枭雪们可不是泛泛之辈。”时明看着屋外山景放空自己,突然没由来说道。
玉叔衡同样看着屋外发呆,慢上半拍回应道:“小月儿她们就是了?”
读书人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回味道:“可别心疼啊,将军。”
玉叔衡气不打一处来,一撂碗筷骂道:“心疼个屁!要心疼也是你这个幕后主使替我心疼!”
文星巷那间名叫“巷子深”的宅院四周屋顶,大战过后满目疮痍,早就有人因为自家宅子受损,暗中派遣仆从前去报官,奇怪的是久久未见官兵回应,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大概的官人们,要不就是选择出门暂避,要不就是憋声躲在屋内战战兢兢。
烟雨散去后的屋顶上,有晨光开始洒下,黑瓦上随处可见的鲜红血迹,原本屋顶对峙的十二人早已尽数倒下大半。剩余站在屋顶的六人中,四位身穿绿衣,斗笠皆下落不明。另外两位,一身黑裘早已沾血,白领处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关山月手中长刀一抖,那具擅使杀人丝的罗网枭雪的半截尸体彻底断开,从刀口滑落,重重滚落至下方院内。
少女看了眼惨死的那两位玉钗,其中一人尸体炸成碎块,连后续的收尸都再无可能。身后的三位依旧还站立着的玉钗中,只有一人尚且身体完好,其余二人一位面容模糊,五官尽毁,另一位和她一般,只不过运气不好,左臂连带着左腿彻底断开,此刻还能站着,全靠手中的一杆竹竿撑着。
气息不平稳,剧烈起伏的关山月看了眼其中一位满脸疤痕的枭雪,就是他在刚才一战中,最后关头炸碎了一名玉钗,若不是那一位五官尽毁的同僚率先防备,只怕玉叔衡的六根玉簪子,今日最后只有三根勉强可以使用了。
玉钗不同于雪走营,没有庞大的后备补充,死伤一位刺客,便是真的少了一位,这也是在时至今日她们才敢入驻白帝城的原因。在这片雪走营的底盘上,即使她们有再多绝技傍身,也不敢掉以轻心。
值得庆幸的是,今日一战,她们还是赢了,虽然是惨胜。
看着绿衣马尾的少女一身气势如烈火般熊熊燃烧,两位枭雪眼看再无胜算,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的准备后撤。
关山月重重的一跺脚,指着那名满面疤痕的枭雪大声宣告道:“今日就算你跑了,日后你的项上人头也一定落在我手中,我玉龙头发誓!”
早已后撤疾驰而退的枭雪闻言只是嗤笑一声,并无再多回应。
少女怒目看着那两道身影【表情】的方向,是白帝城更高的山腰处,心中战意久久无法消散。
这一日,西南和国公玉叔衡麾下的玉钗组织,正式入驻白帝城,闻名中州的雪走营枭雪,同一时间陨落四位,损失近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