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尊巨大的罗刹肉身跌落在淮河水畔,砸起一圈山峰般高耸的水柱,青虹色的血液从罗刹左臂光滑的断口处奔涌而出,与身下的江水接触过后高温的血液迸发出浓郁的白色蒸汽,一时间水畔大雾弥漫。
从浓郁的蒸汽水雾中,一道高大的独臂身影缓步避开江水走出。
白玥魁看见雾气中那头罗刹鬼物山峰般的肉身不知何时消散,取而代出的是一名身材异常高大的独臂壮汉,黝黑的皮肤上混杂着青虹一片的滚烫血液。
面如山岗岩石般坚毅的男人面庞苍老,拉碴的络腮胡潦草如山间杂木。那对浑浊昏黄的怪异鬼眼隔着数百丈的江面,没有抬头去看天空上的那道破碎裂隙,也无视四周顶立的那三道金身法相,而是直直盯着沉船上的那两道身影。
老人眼神复杂,灰白色的眉头紧紧皱缩成一团,紧紧抿着嘴。那对能直透神魂的目光远远扫过来,白玥魁紧张的心思突然一轻,老人的目光最终并未落在少女身上,而是直奔少年的身影而去。
“小孩子不懂事,你个老东西也跟着胡闹!”老人暮鼓般苍老雄浑的声音响起,在淮河水面此处天地内回响。
俯身在少年身体内的那位仙子当即坐不住,跳脚骂道:“你个牛头畜生说谁老!你有种再说一遍!”
“别逼老牛我骂你,小火炉子的心思我大概还能猜到,老牛我原以为哪怕他再执意向前,身为护道人你应该会出手阻拦,这也是我对你的托付,所以现在你做了些什么?败家娘们,你也好意思出手帮忙,还白白将那颗陨落星辰送出去!”
化成人身的搬山罗刹越说越生气,一连骂了一长串过后,始终没有等到对面的回嘴,不悦的扯了扯嘴角道:“姓鳐的,现在不吭声装哑巴了?救我一命和我骂你是两码事,儿女私情和天下大道也是两码子事,从始至终,你我之间就没有谁该活,没有谁不该死的道理。如果连你也没有这番觉悟,如何让息焕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少年的身影黑着脸,神情模糊不清,仙子那独有的清甜嗓音响起:“你想死我不拦着,但起码息焕作为铸剑人,他不希望你白白送命,那我自然要成全他,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看你们这群口口声声大道天理的老东西不爽了!那臭小子敢喊我一声前辈叫一声仙子姐姐,那我便要如他的愿!哪来的这么多条条框框取舍布局,若是让息焕的一颗道心破损,我第一个把你们这群老家伙给揍一遍!”
鳐前辈此番狠话并非完完全全毫无凭证,她既然这样说了,便有七成把握和其余几位雪峰剑祖拼个两败俱伤。
“我就说白了,这一次出手,其余的十一位老家伙都不曾吭声,也没人胆敢有异议的,你刚死里逃生就开口教训人这件事我暂且不计较,权当是你这头牛头鬼物在那方天地里待得时日长了脑子不灵清,但若是在咄咄逼人,我.......”
说到这鳐前辈语气无奈道:“那你便对着息焕骂去.......我该走了,此番出来耗费的时间太久,动用了太多底气。别想这么快就把护道人的身份甩给我,在你真正死透前,这个位子怎么算也轮不到我来接手。”
头顶的裂隙处,嘈杂的嗤笑响起,那道裂隙后边有什么东西追了上来,可以想象道对方正隔着薄薄一层两座天地接壤处,正缓缓扫视着那令人心悸的目光。
未等搬山罗刹发话,逐渐脱离少年躯体的黄裙仙子又意犹未尽的叮嘱道:“牛头畜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可别真死了.......我还等你一块回雪峰顶去挨骂呢.......你可别给我动歪脑筋,想着脱身逃走......”
正如来时悄无声息一般,这位脾气古怪的黄裙仙子离去时,也不曾有一点声势发生。
搬山罗刹趁着少年神魂缓缓掌控躯体的时间,看向头顶的天空,原本因为第三位金身法相神通而遍布方圆千里的乌黑云彩,正缓缓涌入那道不断扩充的漆黑裂隙内。
从正下方看去,仿佛天幕被捅穿了一道口子,那道不断扩大的漆黑裂隙内,无穷无尽的吸力以吞噬天地的势头,源源不断将周遭一切卷入其中。
搬山罗刹开口,这一次却是朝着那三位金身法相道:“诸位,闲话不多说,我现在这里道个歉,教管后辈不当,捅出这样大的篓子,是我这位长辈的失责。所以这补天的任务,理应由我来承担。”
其中一位法相早已忍气吞声已经,此刻不悦的怒哼一声,但也忌惮刚才那位仙子的手笔,不敢多言。既然能够那般对骂,那想必这高大壮汉的实力定然也不会太弱。他的法身早已被那仙子驾驭的剑群洞穿的千疮百孔,弱势所在,还是尽量不要惹岔子。
最后一位金身法相开口询问道:“这裂隙别后,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会给我等如此大的压迫感,这种情况下,你有多大的把握补全此处天地裂隙?”
搬山罗刹的左臂的断口处,青虹色的血液突然如浆水般倾泻而下,粘稠滚烫的血液洗礼中,一直青色的狰狞鬼臂分裂而出。
老人答非所问道:“若老牛我没认错,诸位应该是此州地界的顶峰修士,今日能在此处现身,想必也是心系天下安危所为,所以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那域外的妖邪入侵此处天地,还望各位祝我一臂之力,凭我一己之力,不敢说十拿九稳,但要算是各位相助,拼死我也能将那头孽畜打压回那一方小天地内。至于它的真身,想必很快各位就会看到了。”
老人抬手指了指天空上方,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那道撕开足有百丈的漆黑裂隙不再吞噬这处天地,转而开始吐出一团团混沌的烟雾,在紫红色的腐败烟气下,一道金色的竖瞳缓缓睁开在天地间,象征着无序混乱的金色眼眸睁眼扫视这方天地,爆发出贪婪的目光,连眼底蠕动的黑色瞳丝也一瞬间沸腾起来,化作万千触手挥舞欢庆。
有金身法相惊恐开口道:“这!这种东西存在与天地间,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那尊最后才出手翻出漫天金印的法身叹息一声,语气透露着赴死的坦然道:“二位,看来今日我们必须出手,将这头怪物葬于此处,任其日渐壮大,有朝一日便会成为天下祸患。”
已经得到答案的搬山罗刹点点头,转头看向远处江面上的那两道身影,少年正在少女的搀扶下缓缓恢复行动,正抚着额头看向这边。
息焕重新恢复明亮的视野刚刚看清眼前光景,便下意识开口就要叫住那道高大身影。
少年长大的嘴却没有喊出一个字,他看见老人朝他摇了摇头,那对冰冷的鬼眼中并无责备的意思。息焕还记得那道眼神,在六岁那年第一次进入雪峰顶成为铸剑人后下山时,白衍生这位白家家主,将他和白玥魁拉扯大的老人,同样也是这样看着他,道不明说不透,好像开口说了很多一般,又好像无需说很多一般。
少年最终撑着白玥魁,沙哑的喉咙发出低沉的吼声:“别去.......别去......”
但双方都隔着百丈远的浩荡江水,他不知道老人有没有看清他的口语,还是江水的风声太大,吹散了他的挣扎,他只看见搬山罗刹的身影朝着他抱拳,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随后在三尊金身法相的簇拥向,转头迎着那方破碎天地大步而去。
老人一步踏出,身前一尊山峰大小的罗刹虚影显现,朝着天地间那方漆黑的裂隙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随后起手如神人,双拳擂鼓,一道老人的身形在此刻出现在少年身后。
那三尊法相也在同一时间出手,大地上升腾起一道道金色印章,倒挂朝天而立,昌郡城外的淮河水面上金光一片,一整截的淮河水如一条金色长河横挂世间,水势逐渐朝天而起,冲天而立。
天地间的风都在这一刻汇聚于此,风声大到少年听不清体内贯动的心跳声。
息焕听见身后的老人突然开口,如风声般开口:“别失望小火炉子,一切都是值得的,从来没有什么徒劳无功的道理,现在是如此,今后的每一步同样也是如此,千万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不要对身边的人失望,更不要对自己失望。从你六岁背负铸剑人起,我们便从未对你失望过。”
那只悬挂天空金瞳似乎察觉到危机,猛然瞪眼,再也不容许老人多说一句,面对头顶倾泻而下的金光,老人和那三尊金身法相冲天而起,首当其冲的搬山罗刹和那道山峰身影融为一体,一拳挥出,同时在息焕的身后,那尊老人虚影同样也是砸出一拳正中少年背心处。
今朝一拳,千载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