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京城南郊,泰昭祭坛。
万里无云,日空清朗,三层圆形祭坛之上乐鼓齐鸣,浓烟滚尘,宗亲朝臣皆着礼服肃穆而立,按照执礼祭祀太监的指令三叩九拜,为民为国祈福上苍。
南郊祭天的规模算不上大,礼制也并不繁琐,但今日宣明帝有意为邵赫封王,所以举办得格外隆重些。
只不过再隆重,都比不过今日陪在宣明帝身侧辅佐祭天大典的不再是贤王,而是恭王这一事实震人心神。
宣明帝头戴十二旒冕冠,四色玉珠以玉衡维系,半掩住的面容削弱了宣明帝的仁慈柔和之感,多了冰冷威严之貌;身着金色大裘冕服,上绣日月星辰山水龙纹之图,贵不可言。
然而尽管如此,众人若是抬头看向高台时,目光却都忍不住朝宣明帝身后的邵玹看去。
邵玹虽只着玄底赤纹七旒冕服,但比宣明帝还高出半个头的优越身影与健壮体格,愣是瞧着比宣明帝更具霸气与威压。
相比起宣明温和文雅、风流多情的模样,邵玹的五官冷峻而挺立,像是西疆凌冽的簌簌寒风,像是怒吼咆哮的滚滚江水,亦像是巍峨不可撼动的耸立高山,而眉间那一道刻骨的细疤,犹如一把利刃劈开混沌一切,叫人胆寒又心生敬畏。
他的脊背挺直,目光乃是越过宣明帝的头顶轻飘飘地落下来。
那一次,所有人再一次真正感受到来自煞神恭王的压迫感。
邵玹今日能辅佐宣明帝祭祖,乃是宣明帝向景贵妃与他妥协的结果。
邵玹自始至终都不在乎邵赫是否封王,他在乎的只有宣明帝。
“伏望天地,神灵显灵……保吾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保吾江山稳固,皇运昌盛……”宣明帝念着祭祀祝词,台阶下一层站着的则是诸位王爷公主。
贤王病体未愈,贤王妃产象不稳,自然没有——也无脸参加。
康王双腿残疾,这种场合他多是推脱避开,不露脸。
所以结果只有安王、大公主、二公主,还有邵赫站在一处。
安王体型偏胖,圆滚滚得像只小熊,他虽身着宝蓝色的王爷冕服,但却实在没什么气势,面上瞧着恭敬,腮帮却时不时鼓动一二,似乎在偷吃什么东西。
偶尔抬头看向上面时,视线也是落在邵玹的身上,他一面咀嚼着偷偷塞到嘴里的糕点,一面忍不住小声吐槽道:“旁人都有美人,偏偏我没有,父皇真是偏心得没边了……”
大公主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听到这话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大公主与安王也就差了几个月,说起话来也是丝毫不客气。
“妹妹,你可没资格嘲笑我……”安王咽了一口唾沫,许是糕点有点噎人,他这会儿想喝水了,“听说你先前还大放厥词要让那邵赫当你的面首,噗嗤!你这可是比我还荒唐……要是父皇知道了,啧啧……可真是丢尽了列祖列宗的脸面……”
安王幸灾乐祸地笑道,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王爷,反正也不要什么脸面,所以怼起大公主来也是毫无顾忌。
提到这事,大公主双眼顿时染起怒火,而偏偏邵赫也站在一旁,将大公主与安王的话听了个差不多,他的脸色同样不好。
安王与大公主虽不对付,可是到底十几年的兄妹,感情也是有的。
二公主是个社恐,压根不敢主动对邵赫说一句话。
如此一来,就显得邵赫愈发被孤立了般无人问津。
“闭嘴!什么阿猫阿狗也要往本宫身上攀附?也配……”大公主是真的羞怒,谁知道这明府庶子居然是她的皇兄?荒唐,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
细细想来那日还好是邵玹挡了一把,压住了她,否则她这也有可能为了出口恶气想办法强要了邵赫。
那可就真是……真是……大公主都觉得难以启齿。
再加上因着邵赫的缘故,贤王也受到重创,大公主向来是支持贤王的,这无疑对她也是一种打击。
想到这儿,大公主看向邵赫的视线越来越充满敌意,然邵赫好似听不到他们的话、也察觉不到大公主的视线般,挺着脊背从容而淡然地看着远方。
不得不说邵赫有副好皮囊,迎接风而立的样子颇有几分不染纤尘的飘飘仙气。
然而大公主不知道的是,邵赫只是参加了个祭天大典,到了这会儿就已经有些许力虚了。
他紧抿着嘴唇,强撑着不让旁人看出他的不适来。
祭祀大典结束后,宣明帝抚了抚衣袖又开口道:“今乃吉日,福星高照,乘此机会朕也有件事宣布。”
“皇三子邵赫虽自幼养于宫外,但俊秀笃学,德才兼备,宽博谨慎,敦厚行义,通国达体,朕以为贤。今册封皇三子邵赫为瑞王,可在王府置相傅和官属,护军二十人,加黄金十万两,丝绸五十匹。”
此话一出,台下众人有了然于心者,有哗然惊讶者,还有些则止不住打量评估这位新王爷。
邵玹听到“瑞”这个字时眸光微微一凝,“瑞”乃指祥瑞吉象,可是个好寓意,而且也弥补了邵赫名中无“王”的缺憾,当真是费了一番功夫。
“赫儿,上前来。”宣明帝念完旨意又将邵赫唤了上来,“往后,你要兄友弟恭,警言慎行,莫辜负朕的期望。”
此话说完,宣明帝又看了邵玹一眼,这句话似在点邵赫,又在点邵玹。
只是可惜,邵玹压根没把这个已经暗中喘气、额前虚汗的病秧子皇弟看在眼里,他只是微微颔首,瞧着尤为桀骜不驯。
这是宣明帝既希望看到的样子,又是他极其厌恶的样子,然而面上看着这两个孩子,他都是一片慈爱之色。
邵赫置于衣袖的手慢慢握成拳头,他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然看向宣明帝与邵玹的眼神中都藏着一抹晦暗不甘。
安阳侯府刺杀他的人根本不是、也不会是李丞相的人所派,可是为了铲除掉李丞相与贤王,这个锅也就必须按在他们头上。
可是这样一来,他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去查真正的凶手,又碍于宣明帝都计划不得不隐忍装傻,这让他随时都提着一口气,生怕再遇到刺杀。
宣明帝口口声声说他们才是真正的父子二人,可是今日站在宣明帝身侧的仍是邵玹,邵赫看着这一幕便只觉胸口发闷。
他如今落到这副地步,邵玹与景贵妃真是功不可没。
隐忍。
隐忍。
邵赫念着这两个字,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压制下去,再抬头又是一片恭顺。
——
白日里是祭祀大典,到了晚间又借着景贵妃的名头行了宫闱宴。
景贵妃虽名声不好,可是贤王一倒台,恭王一家独大,哪怕是再畏惧或是不喜景贵妃,也都要讨好恭维。
于是这宫闱宴办的倒是热闹非凡。
景贵妃办宴,温归姝怎么说都要去的,不光去,还得是在景贵妃宫中打扮得漂漂亮亮去。
景贵妃喜好赤红、金银等浓烈之色,今日兴起便也将温归姝照着她往日的喜好打扮了一番。
墨玉般的青丝绾成飞仙髻,饱满圆润的珍珠镶嵌于乌黑之中,金簪银钗对称而插,串珠流苏清脆作响,绯色华服曼拢腰身,银线祥云金色薄纱挽曳拖地,如蝶翼铺展,流光溢彩。
峨眉浓抹杏眼含春,略施粉黛如明珠生辉,温归姝一改往日的柔弱温软之态,变得雍容柔贵、娇而不媚。
温归姝起初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太过张扬扎眼。
可是看到景贵妃高兴的样子,她也不好扫兴,便就这样同景贵妃一同出席了宫宴。
虽说是宫宴,但尚未到用膳的时候,所以宣明帝与男眷仍在泰光殿议事,昭华宫中多为女眷。
景贵妃扶着温归姝的手一出场,昭华宫内便是一片喧哗,有上前夸赞景贵妃凤仪万千的,有感叹恭王器宇不凡的,有毛遂自荐自家女儿儿子的……看得温归姝是叹为观止,连带着她也被众星捧月的夸了不少话。
只不过就这等气氛之中,仍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被捕捉到了。
“呵,不知道的还以为恭王这是要当太子了,一个个这么上赶着巴结。”
说来也怪,说这话的人声音本不大,不仔细听哪里听得出来,可偏偏她说话时周遭都静了那么几秒钟,她一开口更是没人敢接话——这不,就愈发显得她突兀了。
温归姝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位穿着鹅黄色宫裙、容貌娇媚的女子正捂着嘴面露尴尬,估计她也不曾想自己会被听到。
温归姝看着眼前的女子,依着宣明帝寿宴上的记忆想起来了这人乃是丽妃,大公主与二公主的生母。
“没脑子的东西,你若是觉得只封福荣宫一宫不够威慑后宫,那不如你也别出宫门了,一同去陪着李贵人的好!”景贵妃训斥起丽妃来也是毫不留情,不过温归姝听她的语气便知道景贵妃并没有真的动怒,不然这会儿李嬷嬷应该已经站在一旁撸袖子准备开干了。
丽妃听到这话面色一僵,她立马看向景贵妃身侧的李嬷嬷,见那面凶的老嬷嬷手还插在衣袖里便松了一口气,连忙屈膝道歉,动作颇为熟练——显然她也不是第一次胡言乱语到景贵妃面前了。
道歉的业务真是非常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