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大牙身后转过一个人,看上去也是庄户人打扮,只是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
“别拿里长来压我家,既不是徭,也不是役,凭什么拿我家的粪,肥你家的田?”
二郎嘴快,连珠炮一般,对面这个男子脸色有些难看:“陈老哥,这是你家的意思?”
老陈头往回拽了拽二郎:“小孩子不会说话,李甲首你多担待些!”
陈舟眨眨眼,什么情况,听这意思,是这姓李的甲首倚仗权势,打算抢自己家的大粪?
说起来,这甲首也算是基层干部了。
当初朱元璋颁布黄册制度,“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后以丁粮多寡为序,凡十年一周,曰排年。”
这里长甲首虽然也属于是岁役,实际上却是乡村的实际管理者。
手中的权力可是不小,凡是各种徭役差遣,几乎是一手遮天,自己说了算的。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制度执行得很有些走样,例如原来的排年轮换,执行的就不是很严格。
老陈头刚才虽然脱口说了出来,大半也是气话。
一时间,两边都没话说了。
李田也很郁闷,好不容易弄到这么一个机会,这事儿要是成了,绝对名利双收。
拿到知县大人悬赏的银子不说,自己家那小子没准儿就能进学。
这可是老李家光宗耀祖的关键一步,绝不能让。
可是拿钱补偿是绝对不行的,全村都是借着县大老爷的名义,老陈头补偿了,别家的也白拿不来。
陈舟借着对峙的功夫,和二郎嘀咕了几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得搞清楚是怎么个情况。
大郎性子闷,让他解释,还不如问对面呢。
事情很简单,眼看开春,到了插秧种稻的时候了。
新来的知县大老爷劝课农桑,对这件事表示非常重视。
这倒是真的,先农坛就是这么来的,祭天祭地祭祀农事,这是皇帝的主业务。
而且,农为天下本,在这个时代,这句话不是有无市场的问题,而是绝对真理。
就算是那些商家,也很少轻视民户,在政治权利上,民户比他们只大不小。
只不过这位大老爷劝课农桑的办法有些奇特,悬赏五两银子,奖励县域内最好的秧田。
李田刚好有个亲戚在县衙做事,消息传回了,李田就动了心思。
十里八乡,陈家庄所处的地域,水土是最好的,每年水稻的产量也最高。
五两银子,对农家来说,好大的一笔钱呢。
更何况,李田还有点小心思,自家的孩子在镇上的社学读书。
要是能让县大老爷青眼有加,进县学,做廪生,考举人,中进士,没准儿李家就此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了。
可是要想在这秧田上明显超过别家,难度着实不小,谁家侍弄庄稼都和绣花似的,宝贝着呢。
所以李田熬了两个夜没睡,才想出来这个办法。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有了肥料,让秧田出类拔萃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最主要的,征集了别家的肥料,就没人能和自己抢了。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尽管好几家舍不得,却是权衡利弊,觉得还是不要得罪甲首为好。
何况李田还找了陈大牙一帮人看着,连有两家藏在厨房的几瓢,都让他们弄出来了。
可是到了老陈头这里,碰了钉子。
老陈头不同意。
理由很简单,自家也需要肥料。
陈大牙虽然有几分混不吝,可是这是同族的叔父,总得留些面子。
最主要的,老陈头不算,陈家三兄弟在那摆着呢。
在乡村,男丁就是最大的资本,而且陈大牙还知道,陈家二郎生性好武,虽说没什么人指点,可是身手灵活,真要对上,未必能落得了好。
狐假虎威还可以,真出头,就算了,再说这事儿不地道,说是强取豪夺也不为过。
李田看场面僵住了,正要说话,陈舟突然上前一步,朝着李田一拱手:“李叔父,你身为甲首,上支下派我们能理解,可是我家也的确需要这些肥料……”
李田那是多年的场面人,一听陈舟的话头,就知道这小子有妥协的意思。
还是年轻啊,毛头小子,听说还去上了私塾,看见没,还没两天,就读傻了。
“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
之所以敢这么拍胸脯,是因为庄子里老陈头算是最难啃的骨头了,放在最后,本来就存着让一步的意思,谅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陈二郎顿时发急,伸手就要拽陈舟回来,旁边一只大手伸过来,攥住他的腕子,正是陈家大郎。
“看看老三怎么说!”
二郎不甘心地攥紧了拳头。
“我们可以让出肥料,但是,要补偿——”
“什么补偿?”
“很简单,草木灰!”
草木灰?
草木灰倒是常见的东西,各家各户灶膛里多得是。
一般人家撮出灰来,还都要泼上两瓢水;有的图方便,干脆就扔到了茅厕里。
所以李田不理解,这陈家三小子要草木灰做什么?
“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我家的田也要施肥!”陈舟直言不讳。
明白了,这小子还挺聪明,眼见抗不过去,退而求其次,给自家弄点好处。
不过这草木灰虽说也是肥料,可是效力比起粪肥来,却是差得多了。
“好,我让各家收拾给你!”
这有什么难的,李田一挥手,就要指派人去办。
“慢着,我有要求,只要从灶里掏出来的。”
正好,还怕他顺便弄些粪肥去呢。
问题就这样解决了,老陈头的脸色却很是难看。
之所以冒着得罪李田的风险,是因为陈家太需要钱了。
陈舟的束脩,已然花去了家里大半储蓄,大郎可眼见着到了说亲的岁数了。
为他说上一门媳妇,是老陈头的心事。
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争执,一瓢粪水,就是一株好庄稼,一株好庄稼,就是一枚铜板。
老陈头就是这样想的,现在让出去,老头心都疼呢,他疼儿子。
可是陈舟既然出面,老陈头就没拦阻,孩子大了,要参与一些事,不能喊打喊杀,起码当着外人的面不能。
这事儿,实在是有点憋屈了。
十几家的草木灰收集起来,其实也不是太多,勉勉强强凑了有一车。
这辆车子,传了不知道几代了,周围围着芦席,上面压着草垫子,就这也是灰土飞扬。
草木灰家家户户都不重视,不像是粪肥,那绝对是颗粒归仓——呃,点滴归家的。
这年头,就是有大牲口的,屁股后面都挂着个粪兜子,不是为了保护环境,而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草木灰这东西,干时易随风而去,湿时易随水而走,没水就灰土飞扬,有水就稀泥一摊,所以极不利于存放。
乡户间也没什么好办法,基本就是和粪肥混在一起了。
这种处理方式其实大有问题,因为草木灰的肥力最怕的就是经水流失,雨水一浇,那就和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陈舟要做的,就是收集没有经过水的草木灰。
既然李田想着用各家的粪肥来获取利益,那就让他先作着这美梦吧。
陈家父子都好像不认识陈舟一样,被指使得团团转。
一会儿按照陈舟的要求找来两块大条石放在了院中唯一的棚子上,一会儿又在条石之上用芦席围起了一个囤,将车中的草木灰倒入其中用垫子压实。
终于忙活完了,陈舟拍拍手上的灰,朝着老陈头和两个满脸疑惑的哥哥呲牙一笑:“好了!”
老陈头随手又摸出烟袋,摁上一锅旱烟,掏出火石,敲了好几下才点着,深深吸了一口:“老三,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李田和陈大牙等人早就走了,连看热闹的乡民都走了,没有人知道陈舟想干什么。
几位上了些年纪的乡民还摇着头叹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啊!”
那看向老陈头一家的神情,似乎是嘲笑,又似乎是同情。
二郎更是憋了一肚子气,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一瞬不瞬地盯着陈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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