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舟拎着褡裢来到了对面的屋里边儿。
屋里边儿大概有十来个人,这比起冯氏私塾来人还要少。
不过年龄上看起来,倒是和自己都是差不多,大约都在十五六岁的样子。
陈舟的到来丝毫没有惊动读书的几个人,或者说,这十来个人都是目无旁视,在聚精会神地读书。
前边有先生的座位,可是并没有人在那里。
陈舟突然觉得有些头疼,难不成教自己的会是那个老头?
还真让陈舟猜对了,大概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老头踱着四方步从对面的屋子里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柄粗大的戒尺。
这戒尺,看上去就比张平夷的那柄黄木戒尺宽了一号,中间有眼儿,看上去分量十足,黄灿灿的,显见的经常使用摩挲,乃是一柄熟铜戒尺。
这东西要打在屁股上,屁股立马就得开花,如果是打在手上,那就要看老师的分寸了,说一下子把整个手掌拍骨折也是常事儿。
陈舟不禁脑补了一下挨戒尺的画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难不成,这学校的级别其实是体现在戒尺上的?
按照这个标准,县学里面准备的一定就是板子了,没准儿就是从县衙大堂借来的。
陈舟一边吐槽,一边又有些喜欢,这个老者没有把自己当做是神童。
没有在这个班级里面宣传一番,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陈舟很是感激。
老者走进来,就沿着桌子走过来,逐一审视学生在做什么。
陈舟一阵紧张,他的褡裢里除了张平夷送的那套笔墨,什么书也没有。
就像在课堂上,你让老师抓住什么也不干,还不如弄本别的书对付一下呢。
眼看到了陈舟前面了,前面的一个学生忽然站起,一手捂着肚子:“先生,我要出恭!”
居然是个上课去厕所的!
不过,这时段基本算是上自习,应该是允许的。
只见那老者审视了这少年一番,微微点头:“去吧!”
少年如蒙大赦,急匆匆从课桌上摸出一截高粱秸秆来,小碎步走到前面,从先生的书案上拿了一块牌子,这才大步流星地奔出去了。
这一举动,倒是让整个屋子里的少年们都抬了抬头,望着那远去的少年,纷纷大摇其头。
陈舟顿时明白,这少年估计也没有认真读书,不知是害怕老者抽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竟然借“出恭”屎遁。
而且,做戏做全套,表情动作道具甚是到位。
那高粱秸秆,陈舟这么多天也用过多次了,倒也习惯成自然。
老者堪堪到了陈舟面前,看陈舟桌上空空如也,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陈舟倏地站起:“先生,我也要出恭!”
齐刷刷的目光落在了陈舟的身上,眼神中带着几丝怜悯。
老者顿了一顿,脸色微沉:“你初来乍到,想是不知道这出恭是要排队的!”
陈舟一怔,上个厕所还得排队?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这要大家齐上厕所,这课业也就不用讲了。
敢情这时候就有防逃课的制度了。
“所谓不知者不怪——”陈舟松了一口气,“可是你明明是为了逃避老夫的质问,妄图蒙混过关,不知者不怪,明知故犯必罚,伸手!”
陈舟老老实实地伸出左手,绷紧了手掌,目视前方。
老者冷笑:“还是个惯挨打的!”
随着话音,那柄熟铜戒尺呼啸着落了下来。
其实挨戒尺是有些窍门的,例如绷紧手掌,就疼得轻些——最重要的,是不能躲,倒不是说对先生不敬,而是一躲之下,这戒尺就失了准头,一个寸劲,骨头就断了。
“啪——”
就一下,陈舟愣是没感觉到疼,别说疼,这一瞬间,陈舟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了。
连攥几下都做不到,已经失去控制了。
老头够狠!
打了这一下,老者面不改色地转身走到自己的书案旁,拿着一本发黄的书走了过来。
看来这老者也是发现陈舟其实是没有书看了。
陈舟尽管挨了这一下,心里并不痛恨,本来就是自己也想借上厕所为由欺瞒先生,这一下挨得对。
难不成,这青田社学的课本,也和冯氏私塾一样,是公用的?
老者走到近前,把书扔到了陈舟面前。
封面四个大字:大学章句。
上边印着:万历十五年精校,下边印着江陵文锦阁梓行。
明代精校版大学章句!
陈舟立刻有种抢过来抱在怀里的冲动,明知道这时候这东西不值钱,可是,完全控制不住肾上腺素啊!
老者看着陈舟有些激动的样子,脸色好看了一些,冷哼一声道:“二十文!”
陈舟的肾上腺素瞬间就停止分泌了,什么二十文?
“这本书,二十文!”
明白了,这和冯氏私塾不同,课本社学准备,但是要出钱。
二十文——张平夷一年的束脩也不过两百文,这就要十分之一。
按照明代的汇率,这本大学章句起码也上百块了。
不过,必须得给啊,学校卖的东西,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陈舟肉痛地从褡裢里摸出了二十文铜钱,放到了桌子上。
穷家富路还是对的,虽然说青田社学不要束脩了,老陈头依然把这两百个铜钱给他带上了,避免了拿不出钱来的尴尬!
不过陈舟也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凭什么白给你呢?
现在这些书和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价格还是很高的。
书虽然说也是印刷的,毕竟来讲还不是那么工业化。
“我知道你是从张平夷那里来的,不过张平夷大概还在教那些孩子们三百千,在用百家姓开蒙吧?”
老者话里边儿讥讽的意味很浓。
“张师以百家姓教我,让我知道天地间的道理,先生之言,学生不敢听!”
“呵呵,这么说,你对张平夷还是很赞成的?”
“启蒙恩师,未敢或忘!”
“也罢了,你今天来到了我这里,把你送到这个班级,你跟得上,就在这个班级就读,你要是跟不上,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也不用说还要到前边院子去的话了!”
陈舟也气不打一处来:“请先生放心,无论在哪里,学生都跟得上!”
就陈舟自己的眼光,张平夷那绝对是有水平的,别的不说,就冲那一笔好字,也是满腹经纶的人物。
只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落魄在冯氏私塾糊口。
“居然如此狂妄,你和张平夷打听打听,就算是他张坦之,也未见得敢和我如此说话!”
老者有些吹胡子瞪眼,和那个端着茶水的形象判若两人。
陈舟扬着脑袋,根本没有接这个话题。
“还挺有志气,这样吧,你刚来,也只能跟着众人一起学大学章句,至于论语和孟子,我会单独给你讲解,免得让人说我难为你,但是,三个月之后,你要跟得上课业的进度!”
“只要先生讲,学生自然会跟得上,不让先生费心!”陈舟气哼哼道。
挨了打,花了钱,买了书,许了诺:这就是陈舟对自己这开学第一天的总结。
按部就班地上了几天学,陈舟也很快发现这青田社学的课业,居然比冯家私塾要快得多。
这其实很正常,冯家私塾实际上是以开蒙为主的,学生普遍要求不高,能认识几个字,做个店铺掌柜,就是人生理想了。
而这个社学则不然,前面两进院子的两个班,学生年纪稍小一点。
陈舟所在的这个班,显然已经属于是高级班,已经开始读四书五经了。
这时候已然分年级教学了,还真是先进。
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论语和孟子都已经讲完了,社学的进度就是大学章句。
老者虽然口冷,补习倒是不含糊,每每给陈舟加餐补课,课业一日千里。
学生们每日里读的正是大学,什么“在明明德,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之类。
好在陈舟过目不忘,背诵的实在是轻松——有了背诵做基础,理解也不是什么难题了。
有些东西,用现代的观点去解读,也是非常具有价值和意义的。
几次课业论对下来,陈舟的地位立刻上升了一大截,学生的地位,那绝对和成绩是成正比的。
别人不论,那位“出恭”者,就对陈舟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人姓孟,双名昭瑞,乃是孟夫子后人,家住青田镇上,父亲经营着几处店铺。
在青田镇来说,算得上是富二代了。
无奈家学渊源,若是论起生意经来,绝对无出其右,偏偏他父亲一心不想辜负老祖先,死乞白赖地送了他到社学来。
偏偏孟昭瑞一读书就头大如斗,每日里都煎熬万分,上次的出恭,对他而言也算是家常便饭。
无奈来读书的都是为了科举,四书五经是科举的基础,或者说也是科举的范围。
所谓的时文制艺,不过就是代圣人立言,都是在这些经传中来做文章,所以学好熟读成诵是非常有必要的。
孟昭瑞却是老想着如何把家里的店铺发扬光大,为此戒尺没少挨不说,他老爹的棍子也是十天半月就见次面。
对陈舟的钦佩,让孟昭瑞一个劲儿地和陈舟套近乎。
这天中午下学的时候,孟昭瑞拉着陈舟,非说要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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