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山里,多久了?”初零问,同时递给她一块托在还未长开的蜷曲着的巨藤叶子上的蛇肉。
从她消瘦的脸庞来看,她不是长期营养不良就是在这山里饿的,这是基本的推测。
生于重岳王朝,无论哪个阶级的女子,绝大多数都是懂得太多山里生存的知识的,所以这女孩可能已经在山里多日了,而山里本就食材多多,随地取材利用就是了,也许并不会让弱小的女孩儿长得多壮实,但至少不会很快饿死。
当然,要是换做了四月的女孩,想必在这山里一天都待不下去——凉风吹着,一阵一阵如同鬼在触摸,时不时有野兽的嚎叫,令人心惊胆战,天上盘旋的秃鹫好像一直在注视着你,过目之处都是草与树还有石头,望不到前路……
只是少女那一袭白色的长裙非常刺眼——正常行走山野,不该是如此装束。
“不记得了……呀!好香啊。”女孩儿赞叹地接过,动作优雅而不失态,那藤叶在她的手上,就像一方名贵绸丝织的手帕,“谢谢。”
初零挑挑眉毛,不记得了?这算什么回答?这也太可疑了,还是说,也是一种别样的转移人注意力的失忆伪装?真是难解!
初零索性不去多想,他只觉得如果女孩儿要发难,他就以更快的速度先砍死她。
又看了看渐渐晚了的天色,把那蛇胆与蛇骨的混合体轻轻的抖了一些在那火堆上,然后一丝又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香味从炽烈的火焰中漂流出来。
“这是什么肉?你又把什么倒进了火里?”
初零很老态地笑了。
女孩儿不明所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初零看。
“你肯定不是平常人家……这是蛇肉。”初零说,然后拨开一旁的草丛,露出了剥下来的蛇皮。
“呀!”女孩惊讶地叫了一声,眼睛里是一种说不清的神色,但也仅仅是这样叫了一声,还不至于把嘴边滑爽的美味一把丢掉。
不知为什么,初零莫名觉得女孩儿有点儿亲切,就像是看到了当年快要死掉的自己被姬明雪喂了一口腥气扑鼻让人恶心的生的六角肉。
“倒进火里的,是一种土法子的避兽粉,是用来威吓诸如夜狼、六角之类的野兽的,省得被它们骚扰而睡不好觉。”初零回答说。
野兽,往往会被更强大的野兽的气息震慑,尤其是当那更强的野兽所散发出的气息是死后的气息。
青蟒虽幼,却仍然有着不俗的力量,而且其成长的潜力却远胜夜狼、六角之流,对它们而言,死掉幼蟒的气息,依旧有着相当大的威慑力。
其实初零还有一个念头没说出来,也很简单,那就是如果她真的只是个普通女孩,就不得不这么做,因为真与野兽搏杀起来,很可能就顾不上她了。
虽然今晚不会被野兽骚扰,但初零依旧不一定睡得了好觉。
他还是要戒备着这个不知何时才会离开的女孩儿。
现在的初零可谓是大感兴趣的同时又略微烦躁。
“哦……我平时都待在家里。”女孩叹息一声,“没法儿知道这些有意思的事情。”
初零笑了笑,直白说道“有意思?对某类人来说,说的也不算错……也所以我才说你不是平常人家出身,平常人家哪个不是为着生活而窜惯了这山野?怎么可能这么娇贵得连常识都没有——看你样子,大概是位富贵门庭的小姐?而且是家庭环境比较封闭的那种,这在重岳可不多见。”
“我家就在怪石城。”女孩简短地说,没有明说,却也没有否认什么,“离这里远不远?”
初零也不多问,只是点点头,看了看女孩狼狈的样子,微微想了想说“对我来说不远,但是对你而言,恐怕就千难万险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娇小姐,在这山里不知多久,又遇见自己这个陌生人,吃过蛇肉又听到野兽相关的事,却也不见什么紧张与恐惧,如果她的生命历程里真的没有像其他重岳女孩儿那样常常跟山野打交道的话,那她倒也真还不错,至少意志力很强。
所以说——掩饰?混淆?可这种种,也太过犹不及了吧?初零心里又腾起怀疑。
“即便我告诉你归路,要是你自己走,我看你也肯定活不了多久。”尽管疑心,初零还是这样说。
“没事。”女孩很平静,“我不想回去。”
“哦?那你还问我远不远做什么?”
“随便一问而已……我确实是迷路了。”女孩说,“只是我不想回去。”
初零惊讶了,就像刚才听到自己吃的是蛇肉的时候女孩的惊讶表情一样。
“看来,你是在人生的旅途中迷路了,那——沾满灰尘的高贵脱俗的小姐,你是想死在这里吗?”初零心中不无忧虑,但却是表现得很轻松的样子。
看着她漂亮的脏兮兮的脸庞,初零有点儿心软,不过原有的警惕依然一分都没有消退。
“我死不了。”女孩笑语盈盈,那张满是灰尘的脸上仿佛也绽放出光彩,“猫,可是有九条命的。”那是深信不疑的语气。
初零一时噎住了。
猫作为重岳王朝的象征之一,并且认为猫有九命,意喻国祚绵长,而民众们也觉得自己有九条命,这九条命能让他们躲过很多劫难——虽然理智告诉他们这是不切实际的,但这也是一种特殊精神支持。
就是初零,看到山里的山猫野猫,都要分出食物给它们。
“入乡随俗。”当时姬明雪是这样说的。
“可是,像你这样的人,恐怕再多九条命都不够啊,这莽莽山林,太危险了。”初零没话找话说。
“嗯……”女孩儿沉吟着,然后微微一皱眉,“可以再给我一片蛇肉吗?”
“当然。”初零满不在乎地说,并且没有做出任何多余地表情,“太多了,你随意吃。”
女孩优雅的吃相让初零看的赏心悦目。
“你的武学怎么样?”女孩儿冷不丁问道。
“还不错!”初零张口就答,一双锐利的眼睛却非常细微的颤动一下。
“我,有很多钱。”女孩儿说,“你们不都为了钱嘛!”
“然后呢?”初零没有否认钱的重要,他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有点猜不透的感觉。
“我想雇佣你,把我送到一个怪石城的力量也触及不到的地方吧哪儿都行。”
“喂!”初零好像有点生气,“你不会以为我请你吃了点东西就认为我是个好人吧?还有,你凭什么觉得我这样一个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能逃得过怪石城的追捕?你,你是不是犯了什么罪?还有,我并没看见你身上有很多钱的样子。”初零一口气问出三个问题,问完之后他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好像我真的在认真考虑受她雇佣这个问题?!
“确实,我没有钱,但我有很值钱的东西,我只是想追寻自由。”女孩儿用袖子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又把手在身上使劲儿蹭了蹭,然后随手抓了点地上的泥土,搓了搓,然后双手拍着,把土都震落了,仿佛洗了手又擦干似的。
初零再一次无言以对,她是真的傻吗?就不怕我杀人越货?
“自由。”过了好一会儿,初零终于开口,“这个词太复杂了,不过,我大概能想到的,就只有——你受不了富贵人家的平静生活了,想出来闯荡一番找找波折,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抱歉,不能。”女孩儿说,“因为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又不记得了?嗯……我叫初零。”初零说,“不如我称呼你“小猫”吧?”想起刚才她的猫有九命之说,初零自然而然地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初零依旧并不完全相信她,但他还是很想和她交谈下去。
这是种可怕的征兆。
最强的敌人,往往拥有最强的心理战术,他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探向你的心,只期待那最终一刻的时机,一击而碎心致命。
这就是,有时候你很清醒,但你依然上钩了——或者说其实这也是一种不清醒?
可初零不想错杀。
那就一直保持警惕就好了,他想。
“随你怎么称呼了,初零……我好像有所耳闻,但确切却不记得了……初?这是个很罕见的姓氏吧?”小猫问。
“大概是吧,我确实还没听说过其他这个姓氏的人。”初零笑道。
“你愿意吗?”小猫突然话锋一转,问的当然是初零愿不愿意受她的雇佣。
“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钱也无法完成的事情。”初零静静地说。
“原来如此。”小猫有点失望。
山高林深,太阳总是那么快就隐没了,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
“谢谢你,走了!”小猫站起身来。
“你确定?”初零问,“这个时候,你要怎么走?怕是不出一际,你便再也看不见明天的日出。”
初零说着又顺手填了一些耐烧的干柴,那火苗蹭蹭地不断向上蹿腾,并且发出霹雳的声音。
小猫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什么,她便狠狠地倒吸一口凉气,眉头也紧紧聚集到了一处,痛苦使她的面孔稍微扭曲。
闪亮的刀光划过,一只足有大拇指长的巨蚊就断成两截,一截落入火中,化作一溜儿蓝烟,另外一截,还趴在小猫的胳膊上。
巨蚊的长吻直接刺破了她的衣服去吸血。
小猫把那截还附着在身上的蚊子给扫了下来,然后有些血从衣服上渗透出来。
“会肿,还会出点血,不过这种蚊子也就是个头比较大,没毒,过上几天就好了。”初零道,“我抹在身上的龙罡草汁的味道本可以保证这一片区域都不会有蚊子的——你看,你运气也不是很好的样子,还怎么走?”
“谢谢。”火光中,小猫的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有没有脸红的成分在其中。
“举手之劳。”初零漫不经心地说,然后用草把猎刀上的血迹抹去了。
“我还是要走的。”小猫说,“我不记得很多事了,但是,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想要做的事情,我也不例外。”
初零呆了一下,暗暗叹口气。
自己想做的事,也许不知道得过上多少年才能完成,而她想做的,也许未来几天就可以,并且相较于自己的雄心而言,她的事情好像还真的不是那么难以完成。
如果我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到,哼,绝不能有这种如果!
“你过来,今天太晚了,太危险,明天,我和你一起走,送你离开怪石的范围。”初零道。
小猫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唉!恐怕这次师傅得多等我一些日子了,初零暗叹。
小猫的事情,不明之处重重,可初零已经大致做出了至少她应该不是来杀我的——这样的判断。
直觉,直觉而已,很多时候,不能想太多,不能疑心太重,不能顾虑重重。
否则也就太乏味了。
就像灭亡四月,难道是什么复杂事情吗?哼,其实也不过是四个字而已。
初零其实还是想了太多,但是年少轻狂,总归会做一些妄动之事,也总应去做。
所谓意气,便是如此,大概这也是完整人生的一部分。
呜——呜——!
就在这时候,有一种奇特而巨大低沉的不知道是凄厉悲伤还是愤怒发狂的吼叫声传来,一阵阵的波动在山中。
紧接着就是大风刮过!火星飞溅四射!
“怎么回事?”小猫眼中闪现着惊疑不定。
初零怔了怔,嗖地一下如同蚂蚱一样跳起来,他二话不说迅速把火堆踢散,又毫不吝啬用水囊里的净水把大的木柴浇熄,小的踩灭。
小山一样的行囊被他双手一悠就扔到了老树背后的那片乱石中,发出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还伴随有几下嘶啦的破裂声。
“上树!快!”初零的面目淹没在一片黑暗中,但小猫猜测那一定是一副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的模样。
当下,小猫真就如同猫儿一样顺从地灵巧地攀上了高高的老狐树。
初零背起弓箭,牙咬猎刀,也跟在小猫身后扣着坚硬而凹凸不平的老树皮爬了上去。
呜——呜呜——!!
那阵巨大的吼声变得更加激烈,山中到处都在回荡着这种声音,隐约中,还可以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就像是千军万马在驰走奔腾!
“怎么回事?”黑暗中,小猫用非常低的声音再次问初零,“你身上的羊膻味好重啊。”她又补上这么一句。
初零跟几百头羊打交道那么长时间,羊膻味已经很难彻底除掉,不过初零才不会在乎味道什么的,能活着很好了,他感觉到小猫说话的时候温软的气息吹拂在自己的脸上,他们靠的太近了。
初零抬起头,头顶是浓密的树叶,遮蔽了没有月的星空,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是无底的深渊,可以把人的整个心神都吸进去。
然后一份他讨厌到极致的回忆涌上脑海,他控制住自己,然后把一切杂念都摒除,只留下对方圆之间的凝神观察。
那些栖息在周围树上的鸟儿和蛇,或者其他的生命,都在兽吼风起之后安静了下来,好像这里成为了一片绝望的死地。
只有漫无边际的风声,吼声,树叶哗哗声,交织出一种逼迫的氛围,令人不自觉的便生出戒备不安的情绪。
他瞬间就开始怀念刚刚还燃烧的欢闹的火焰。
渴望光明。
“还离我们很远。”初零小声说,渐渐适应的视线中,已经可以看到非常模糊的外物轮廓,尤其是地上那一丛丛笔直如剑的饮风草在狂风中兴奋的摇曳,生出分外的朦胧。
“那是七角王的战斗嚎叫……我无法理解是什么原因令它们如此愤怒地来到这里——它们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族群也是在西边的距离这里二十际开外的一个湖边生活的,平日里它们不会离开那个湖。”
“七角王是什么?”小猫问。
“六角中的异类与大王,天生额头多生出一根漆黑的角,可凝聚灵力,力大无穷,灵敏如兔,远胜于其他同类,所以成为七角王。”初零顿了顿,“六角,是一种头生六根尖角,体型比狼要大一些却没有毛发的四蹄野兽,杂食,呃,它们的肉很腥,很难吃,哪怕加再多调料也是这样,不过很有营养。”
“哦,你知道的真多。”小猫由衷赞叹,并觉得自己这天的所见所知实在是比过去的日子有趣多了。
“没什么,反正,你就想象着体型稍微小一点长着六根或者七根尖角的马就行了——那东西差不多就是这样子。”
“哦……”小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有种晕乎乎的感觉,“那个……马是什么样子的?”
“呃……”初零一下子被问住了。
对啊,重岳是山的国度,这里几乎是从来看不到马的,权势人家出行都是靠健壮的铁鹿或者已经驯服的宽背异鸟,恐怕大多数的重岳子民一辈子都看不见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万马奔腾的场景。
“有机会的话你会看见的,有马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初零想着南方那个令自己痛苦而怀念的国度,以前秋猎的时候,自己总会牵了那匹健壮的小马驹带了小号的弓跟着大部队一起狩猎,可是它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死了,“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哦……”小猫仿佛看见了初零眼睛里的黯然,“那就不看了。”
“呼——”初零长出一口气,某种烦人心境再次被抛开,回归当下尚不明朗的处境,“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晚肯定是不能安睡了。”
初零把那蛇胆蛇骨的混合体均匀的撒在周围树叶枝干上,直到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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