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血的一夜,山林燃起大火,火光冲天,从空中一眼望去,连绵上百际,仿佛一条火龙蜿蜒,南方极目之处尽皆火海,无数的飞禽走兽夹杂着人群向着北方奔逃,树木如同巨大的张牙舞爪的火炬,遍布的坚韧的饮风草沐浴着火焰狂热地跳动着舞蹈着,仿佛发疯的鬼魅。
战士的杀声掩盖了风声,排山倒海的灵力波动从后方传来,仿佛近在咫尺,对于那股灵力的感觉,初零再熟悉不过了。
他自己也是那些人当中的一员,同属于一片地域孕育出来的生灵。
只是身后那些人所散发出的灵力,隐约还掺杂着其他的成分,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觉得厌恶难受。
看来自己真的是对那个名为四月的地方讨厌到了极致。
那不是来找我的,他心中清楚,因为要抓自己,没必要还隔着老远就打草惊蛇,更没必要放火烧山。
而自己,顶多算是这场驱逐战的附加受害者,呵,是那些西部乱党对重岳王朝发动了战争啊,是全面开战吗?大概不是,毕竟风国在侧,内战结束也还不算久……
没力气多想了,反正这本也不重要。
那火焰波动的强大气息让初零感到心惊——那不是他能抵挡的火。
“呼——”初零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快跑!快!”他拉着小猫的手,大喊着,满眼都是炽烈的肆意妄为的鲜红,半边天穹都着上红色,鼻子中充斥着灰烬的味道和走兽的体味,喉咙里涌起血腥味。
小猫一脸苍白,双腿越来越沉重,山中崎岖,根本无道路可言,好几次她险些踉跄栽倒,她只知道紧紧地攥住那只满是老茧的粗糙的手,什么都不想,心中一片安宁,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
好好啊,这种感觉……小猫心想。
而两人的身边就飞奔着无数渴望生命的野兽,那些平日里人莫敢近的食人猛兽,现在对这两个少年视若无睹。
初零宛若看见了这数之不尽的野兽冲入村庄与城池肆虐而过然后大火蔓延再烧个精光的惨烈景象。
但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师傅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
跑!快跑!这是他心中唯一的信念,抓着小猫的手上已经满是汗水。
真是让人愤怒!这种丧家之犬一样的仓皇逃窜!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初零跑着跑着就满腔怒火,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又随着满天飞灰消散。
不能被打倒!要活!
他想起师傅的一段话,并且他觉得自己可以毕生视之为真理。
“活着——总要选择一条道路,撇开默默无闻不说,是万众瞩目,还是千夫所指不论对错,不论如何,你得先活着。”
多么简单朴实,可身后景象,不断吞噬的火焰与野兽临死前的绝望惨叫,也分明昭示了生之不易。
那火太强,烧的也太快了,一定是精通火术的灵师。
一段时间后,力不能支却还一声不吭竭尽全力坚持着的小猫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跌倒在地。
俩人不得不停靠在一块巨大的石头的后面,还有一只瑟瑟发抖的幼年闪电兔,想来是被吓傻了。
“对……对……对不起。”小猫痛苦的仰起脸,大口喘气,胸口起伏不定,然后眼泪就刷啦啦地流下来,在黑黑的小脸上冲出两条白印。
自己从小体质弱,常常生病,却也不觉得什么,只有此刻,小猫才开始深深的愤恨这具羸弱的躯体。
“你……你跑吧。”她低下头去,随着不再奔跑,气力稍微平复,“遇见……你,真好,如果这就是命运的话……感谢穹风,感谢万伤。”
穹风,万伤,是重岳所信仰的神明,其形象为老猫与巨大的万伤树。
小猫缓缓地松开了初零的手,可初零还是紧紧抓住不放。
“可是命运现在要杀了你!你的神明又在哪儿?!”
初零怒吼着,就那样恶狠狠地以看着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她,眼中喷出怒火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又有丝丝的温暖融化了经年累月构筑在心底的冰城。
他知道小猫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平静的,那是对命运的屈服,就像曾经的自己。
可自己,不也还是走了过来?!现在,小猫就是当年的自己,而自己,便应该是那时候的姬明雪!
我要带你远离这片绝地!初零只觉得责任感满满,他只是个少年,纵然经历了巨大的伤痛,修得了不凡的武学,可他的心终究还是有柔软存在的。
身边是奔走的野兽,饮风草狂舞,灰烬被烈火托向天空融入夜色,各种声响驳杂难辨,一场浩大的异变正在蔓延,宝石一样铺满天空的星辰默默注视着大地发生的一切。
只是初零感觉好像这一切都变得缓慢而悠长起来,就像神明调慢了时间。
“我背你!”初零狠狠皱眉,毫不迟疑地扔掉了背上的弓箭,蹲下来,背对着她,然后双手大力抓住小猫的手腕,把瘫坐在地的小猫强行拉了起来。
不容抗拒。
“你……”小猫还没抬起头,就感觉到宽厚的肩膀与后背,她自觉地搂住了初零的脖子。
“神明?可笑至极,不如我来做你的神明,我们一起——杀死命运!”
初零抓住她的双腿,又大喝一声,猛地站起身来。
“抓紧了!”
“嗯……”小猫的脸颊紧紧贴在初零的后背上,而后再度流下眼泪,泪水又浸入了初零的衣衫。
初零感觉浑身依旧充满使不完的灵力,原来,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生命然后为之努力的感觉也是如此美好。
就像曾经奔跑的自己,同样是逃命,只是这次,初零不觉得孤独恐惧。
总该有人担当。
少年背着少女,拔足狂奔,若从高空中俯视,便会发现那两个小小身影和那成群奔逃的野兽没有什么分别。
没有分别。
——
向北狂奔的初零,渐渐地看见了许多同样疲于奔命的人。
他们哭喊着,大骂着,拉扯着,他们的衣服破了,鞋子丢了,血流出来落在地上,混合着野兽的血,一同被身后张牙舞爪紧逼而来的火焰吞没,那一片红色仿佛更加深了。
初零只感觉到安全。
灵力依然充沛,锋利的猎刀还在鞘中,背上的人好像是睡着了,呼吸匀称,周围无数的生命和他一样向前奔跑。
这次不是一个人了。
他调整好步伐节奏,灵巧的越过一棵棵树木,一块块嶙峋的石头,以及那些速度较弱的生命。
身后的惨叫声让他更加镇定,身在火焰地狱中的他甚至还抬头看了看星空。
真是美丽啊,像是无数美丽清纯的眼睛。
不知道师傅那里有没有被波及,想来一定会吧,这火是从南方过来的,也不知道蔓延了多少际。
他开始认真的想着师傅的模样。
老家伙肯定没事,他那么强,初零觉得就算是一头老去的猛虎,即便牙齿掉光了杀不死敌人,也能全身而退。
何况这批纵火者明显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虽然身后的火焰一直追逐不过初零的脚步,但眼下这种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因为那滚滚火焰虽然黏不上初零,却也绝不慢,所以初零只能往前,向北跑,如果想直接从东或者西跑到那火焰的燃烧轨道之外,那绝对很快就会被火烧死。
所以,依靠着对火焰速度的准确估测,初零开始稍微的往西偏离了一点。
这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要是就这么往北跑去,灵力的汲取比不得消耗,迟早力气耗尽,难逃一死,至于过程中会不会有重岳一方的高手截了这火,不在初零的考虑之中。
靠运气,不能长久,毕竟,谁知道这火是战争的几分之几,够不够分量被重视?此刻的重岳又有没有多余力量来重视?
要知道,重岳的对手,是四月啊。
初零这微微一偏,速度立刻慢了不少,因为他要时刻小心翼翼地越过那些和自己方向冲突的生命。
当下,也只有这个办法。
他估算着,自己能保持状态,以这样的方式跑出大概三十际。
这路程可不短,尤其是他已经跑出了很远。
三十际,肯定够了吧,不然这火也太恐怖了,得多强或者说多少灵师才能造成这么大的阵势啊,这样的破坏范围与持续时间,恐怕都摸得着升龙境绝世人物的层次了吧。
想到这儿,初零就不愿多想了。
撑过去就好了,这次危险,应该依旧能平安度过,也必须平安度过,未来还长,绝不可就此止步。
跑着跑着,初零脚下一痛,一个站不稳,差点跌倒,那是鞋子被磨破或者划破了,再坚韧的皮靴,也禁不住这短时间之内猛烈不间歇的在大多是石头的地面上疯狂摩擦。
如果真的跌倒,身边是无数极速狂暴奔腾的生命,被踩踏而死实在是最正常不过了,何况他还背着个人。
不能停,初零咬着牙继续跑。
他感觉自己的脚掌疼的不行,应该是已经血肉模糊了,纵然他的脚掌上也全是老茧,可是毕竟血肉难敌顽石,而灵力还要节省,不能用来最大限度的保护双脚。
可这和性命比起来,显然不值一提。
嗖!一声尖锐的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的破空声刹那由小变大!在嘈杂的环境中依旧是那样的扎耳。
箭声!
光是依靠声音的判断,初零就知道自己如果不及时躲避,那箭会瞬间从右至左斜着洞穿自己的头颅!
那是从东面很远处居高临下射出的箭!即便经过漫长的射程,而在如此黑暗中,又有大量障碍物遮掩,此箭却依然如此精准!破空的啸响依然如此尖锐!可见射手的力量之大!眼力之强!预判力之准!
杀机骤生之际,他的双手还是死死抓住小猫的腿,俯身,然后速度猛然降低,又猛然爆发恢复到刚才的水平,这一瞬间的应变,亦足以说明初零强大的敏捷。
那一箭空了,在距离他的头顶斜前上方大约三寸处险险擦过,只是一部分头发已经被箭锋上的凌厉搅碎了,初零觉得自己应该听到了一声惊讶的呼声——那人肯定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本该是必中的一箭。
初零的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又一阵后怕,如果那箭真的中了,想必自己的脑袋不会是留下一个洞,而是像头发一样被绞成碎末。
而在躲箭的那个瞬间,初零踢飞了两头狼,还越过了一个仓皇逃窜头发都焦了的人的头顶,可那人也只觉得头顶一阵风过。
但也就是这个瞬间,初零一下子就感觉到力量大量的流失了。
我还可以!初零默默告诉自己。
正思量着是不是应该调整下方向,然后尽可能多的走一些弯路来干扰这个可怕射手的准度的时候,变故骤生。
东面斜对着的那头六角的身侧,突然探出一个头来,那人紧紧攀附在六角一侧,面上蒙着黑布,在身后大火的辉映中,他露在外面一双眼睛透露出冰冷锐利,黑色的瞳孔仿佛望不到底的死潭,最奇怪而诡异的是他眼睛周围居然是朦胧一片,仿佛笼罩了一层冻结的雾气,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总之,那人的眼睛有一种像蒙着什么东西却又什么遮掩都没有的非常古怪的矛盾感觉。
就在初零跑到与那人差不多平行的位置的时候,那人行动了。
浑身凝而不露的杀气刹那间爆发!任何一个高手,都深知露出杀气之时,便该是对手死亡之时,这是黑暗中的杀戮者的必修课。
多年的锤炼让初零瞬间感觉到巨大的面临死亡的压力!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杀机降临!
初零头都不扭一下,几乎是没有任何酝酿的拔地而起!灵力疯狂涌动,这一跃,直接跃上前面树梢。
此时,他已经顾不得脚上疼痛,或者说那疼痛正在渐渐消失,麻木了。
在树梢上大步大步的跳跃,比在地上奔跑要慢些,但是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树是不会动的,他可不想躲过了锋刃却被野兽撞死,他开始直直向北,他已经跑不过那大火了,再坚持刚才的方向,恐怕不被杀死也会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的烧死,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那是因为他的小腿上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血流不止。
如果反应再慢点,恐怕保得住命也得丢一条腿,而腿没了,命也一样要没。
到底是什么人?!初零的眼睛里没有绝望,只有无边的戾气。
他可以感觉到那强大的对手就在身后不远处紧紧跟着,却不再发动攻击仿佛在追逐着猎物流尽最后一滴血,轻松地赢得胜利。
这种被动让初零暴怒,却当下也无可奈何。
要是没有背上的人,初零真想回过头去,仔细看看这个家伙究竟长得什么样儿,然后拔出猎刀来试试他有多大本事。
“初零……”小猫轻轻唤道。
“嗯?”初零大口喘气地回应,只觉得这个嗯字也像磨盘一样磨掉了他大量的力气。
他以为她睡着了,其实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她也知道了巨大的危机在时刻关注着他们,她更清楚自己是初零唯一的负重,而且还没什么用。
“对不起……”小猫哽咽着,“不如你放下我吧……”
初零冷笑一声,狠狠皱眉,“你真是让人……痛恨啊,枉我带你跑这许久——再这样,我就亲自杀了你!”
小猫浑身一颤,再不敢说话。
初零也不再多说,只是把她抓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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