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漠北,确实有些不适应的地方。
不同于京城,这里民风粗狂,百姓个个都身形高大,女子比男子还彪。那些女子见我一个从京城来的孩子,稀奇坏了,纷纷聚了过来,又是揉我的头又是掐我的脸,更有的开玩笑说要将我扛回去当相公。
我自出生到现在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坏了,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愣愣地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女人,又惹得她们一阵调笑。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透过人缝,看到了从外面的一个少年。那少年一袭黑袍,用月牙色的丝线绣了几朵祥云在上头,衣摆上留有保平安用的七彩络子。在往上看,少年脖子上环了一个金项箍,金箍下坠有一只长命锁,亦是纯金打造,底下勾了一排银铃铛,随着主人的动作叮当作响。
少年气质淡漠,不经意路过此地,应该是被姑娘家家的尖叫声吸引了,转眸看向这边,我这才看清了那双眼睛——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亮闪闪的,十分好看,却是透着一股凉薄之意。
少年也只是立足看了一会儿,与我对视片刻,却将我看的背后直冒凉意——那双黑眸像是一道巨大的深渊似的,一个劲地将我的魂魄往里面拽。
我打了个寒颤,不自觉收回了和少年对视的目光,怯怯地低下头去。
那黑袍少年见状,轻笑一声,一挥纸扇,背着个手就走了。
就这么……就这么走了?!
还没等我震惊完,那些围着我的女人们都散了开来,悻悻离场。原是一帮身着锦衣玉袍的公子哥将这群女人给喝散了,服侍我的小厮说这些是银狼帮的人,是漠北的一大刺头,叫我少惹这些人,早点去和父亲汇合。
我跟着小厮离场去寻父亲,却听到了身后银狼帮对我指指点点的声音。他们似乎提到了什么林少爷,又说我被林少爷看上了。
说的……是我吗?
什么林少爷?
什么又叫做我……我被看上了?
直到一个月之后,我才知道了那个黑衣少年的名字,她叫林阳。
继哥哥之后,又多出了一个人给我买布老虎。
林阳性格开朗,最喜欢逗我开心,满门心思地对我好。
只可惜我当时年幼,亦是混账的很,仗着林阳对我的好做过不少对不起她的事。首当其冲就是清酒一事,连父亲都不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京城的清酒。奈何这东西在漠北乃是个稀罕玩意,常年见不到一瓶,也只有红栏院里的姐姐才有。林阳跟那些姐姐混的熟悉,见我喜欢,便时常带几瓶来给我过过嘴瘾。
我喝的时候,她总是撑头看我,眯眼笑着,问我这酒什么味道,好喝不好喝。
我以为林阳是喜欢我才对我那么好,我心里是又忐忑又高兴,既顾忌她是男子的身份,又高兴她心里有我。
结果她说她只想找个小厮。
她还一本正经地说她的小厮要是全漠北最好看的,不能跌了她未来漠北将军的面子。
我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明白为何林阳对我那么好,知道她对我没有那层意思。说来也奇怪,我原本应该高兴的才是,但那一刻我心里却堵堵的,五味陈杂,甚不是个滋味。
她见我难过,半开玩笑说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是有这个心思,你当了我小厮之后我就在你身边,我还能跑了不成?”
她说这话原本是想逗我开心,却给我闹了个大红脸。
后来的日子里,应将军的命令,我教她读书识字。
林阳是个“好学生”,看在我的面子上,勉强将千字文给看了下去。虽然她看不了一会儿就试图溜走,但好歹是灌了不少字进了她的脑子,为此她还特意谢了我——礼尚往来,她决定教我轻功。
我只会那些笔墨书卷,哪懂武艺?被她拾掇上了树,却爬不下来。
我有些害怕,求她帮我下树,没想到林阳却朝我摆了个鬼脸,甚是嚣张地转身大摇大摆走了。
我在树上哭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父亲才找到了我,将我从树上救了下来。
明白了前因后果,父亲盛怒,大叫着要去杀了林阳。
我哭了整整一天,早已累坏了,只隐隐约约听到了父亲的怒吼,还没来得及阻止便昏了过去。
待我醒来的时候,我能察觉到父亲看林阳的眼神已经变了,里面充满了杀意和恨意,如果不是顾忌林阳未来漠北将军的身份,父亲可能随时都杀了林阳。
我醒来之后的那天晚上,就在半夜的时候,窗户被猛地掀开,一道矫健的身影翻窗进来,还没等我呼叫,那道身影就冲至我床边,低声呼道:“别叫!我是等你父亲睡着了我才来找你的!”
正是林阳,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警戒地看着外间,生怕吵醒了父亲。
我看她那紧张的样子,“噗嗤”一声给她逗笑了。
林阳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问道:“你原谅我了?”
我想到今天她将我丢在树上的事,气打不过一处来,冷哼一声,叫她离我远些,以后也别来找我了。
她沉吟一声,在我惊讶的目光下猛地跪倒在地。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已抽刀在手心剜出了血,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执着地将手举过了头顶,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是我做错了,我改……日后我要是再将小恒儿弃之不顾,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坠十八层地狱!”
这是漠北最毒的誓言,他们相信天神的存在,这是拿血肉和天神做保证。
林阳疯了?!为了一个小厮值得发毒誓吗?!
她只是朝我笑着,用唇语告诉我——值得。
明白了林阳对我的心意,我和父亲谈过几次。我说林阳对我很好,叫父亲不要再担心我受委屈了,上次之事她也已经向我保证不再犯,并且发了毒誓。
父亲总是笑眯眯地点头,然后说有个人对我好是件不错的事。
但他话锋一转,他说了解林阳,那人绝非善类,叫我离她远些。
我没有听父亲的话。相反,我越发喜欢林阳,我甚至同意成为了她的小厮,将我爹气的好几天都没有理我。
林阳对我的好,那是掏心窝子的好……我看在眼里,也愿意回报她的这份善意。
但我绝没有想到我会死在林阳的手上。
父亲叛变漠北一事,我完全不知情。
那天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林阳和将军闹矛盾,早上吃过饭就骑马出去了,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我等到了半夜,终于抵不住困意小眯一会。睡意朦胧之间,我只听到了门外乱糟糟的声音,下一刻我被父亲拉了起来。
他面色慌乱,眸子猩红,力道之大都掐疼了我。
那夜的记忆,我只记得他一遍遍地说漠北破城了,叫我快藏起来,别被漠北军找到。
我迷迷糊糊跟着父亲跑,那时候应该是丑时样子,太阳还没有出来,将军府却点满了火把。父亲领着一群心腹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群漠北军,人人手里拿着兵器。将军府外不时传来谩骂嘶叫声,血光拉起了这一天的序幕。
不时将军便骑马出来了,他大喝我和父亲是叛贼,并拿着炎耀指着我们。
我有些云里雾里,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将军欲要出府,但父亲不许,两人对骂一番,将军提起炎耀便要砍了父亲。父亲动作却更快,一刀架在了将军脖子上,呵斥漠北军都放下武器。
我已经彻底晕乎了——这里可是将军府,父亲这般……是不要命了吗?!
我鼓足了勇气和父亲对峙,大吼着让他放了将军。父亲自然不允,还叫我别管这些事。
“恒儿……找个地方躲起来,别管这些事!明天一早,什么就都结束了。没事的,啊?”
我看着父亲癫狂的模样,火冒三丈,我终于明白将军为何大骂我们是逆贼了——父亲背叛了将军,背叛了漠北。
但我不能背叛林阳……
我大叫一声,疯了似的扑向父亲,要去掰开父亲架在将军脖子上的手。
也就在这个时候,父亲脸色由涨红变得惨白一片,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那双眸子里充满了恐惧和震惊,幽黑的眸子里映射着我愤怒的神情……以及我身后那道黑影。
还没等他提醒我小心,我只感觉一道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后拽去,同时身后的黑影借力,大喝一声攻向父亲。
“父亲——”
父亲没有找了那道黑影的道,险险避过。我也松了一口气,却不想传来了父亲撕心裂肺的声音。
“恒儿——”
局势瞬间变化,黑影一击不成,身形敏捷地打了个转,回首便冲向了我。电光火石间,我只看到一道残影掠过,下一秒,一柄锋利的匕首搭上了我的脖子,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芒,随时都会将我的喉咙割破。
我吓坏了,双手伸至背后瞎抓着。挣扎间,我从身后人的头上拔下了一根簪子。
就着火光,我看清了手中的那根簪子……但我却是希望我没看清。
是根古旧的银簪,簪头是并蒂莲花,坠有一颗蓝色的晶石。
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弥留之际,说她看不到我成家娶妻了,叫我把这根簪子看作是她,将来把簪子送给我喜欢的人,叫她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那根簪子……我送给了林阳。
她应该很喜欢那根簪子,成天别在头上,一刻都不舍得摘下来。
之后的记忆……有些杂乱,我记得有些不清楚了。脖子上传来巨大的疼痛,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林阳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其悲惨程度,几乎要将她的心肺给喊出来。
父亲接住了我,他无力捂着我脖子上的伤口,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我看得清清楚楚,父亲将刀捅进将军腹中的那一刻,林阳如同困兽一般,毫不犹豫地撕裂了我的咽喉。
后来大家打在了一起,我躺在地上,不断地流着泪,朦胧之中我似乎看到了林阳的身形,拼尽全身力气捉住了她的脚踝,将那根簪子塞在了她的手中——道不同……不相为谋,少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关于那天,我最后的记忆是她坚决的背影。她就那么直直走进了战火之中,将我抛弃在冰冷的地上,一次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她对天神发过誓的……她说,她说绝不会将我弃之不顾的。
林阳,你个骗子!
我倒在地上,脑海中混乱一片——布老虎,蓝珠银簪,近水楼台先得月……
父亲说林阳不是一个善茬,叫我离她远一些。但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是林阳给我的,我怎么可能疏离她。
最痛苦的一刻也是她给我的。
林阳……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怪你……只希望你我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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