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和砧板奏着早餐之歌,天色已大亮。
骊珠利利索索地收拾好了,冲上楼梯,他要趁这个机会和老费告别,但为自己的事开口总是很难。
老费的房间敞着门。一条褐色长巾挂在衣架上,皮甲、皮带和挎具、长靴、厚皮袍和那个大袋子都在一旁休憩,它们尽显疲态。
老费也刚起,正在穿上外衣。长褙子,灰色长袍,没有垫肩和立领,长袍的左肩标志着两指宽的高塔,塔尖散发光芒。
脚步声并没催动他掩饰什么。他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臂环,古铜色,镌刻着首尾相连的鹿角纹,仔细套在左前臂上,蹬上平底短靴,整了整腰带,拉了拉褙子的前襟遮住塔标。
骊珠小声问:“您早,要帮忙吗?”
老费转脸说:“早啊孩子。可能早了点儿,我在想我今天的晚餐,最好是一盘多汁的牛肉,还有一壶那种带点儿肉桂香味儿的酒。”
瑟尔在下面的楼梯口大声回答:“香椽佳酿之一,‘翠涛’,一种蒸馏果酒,带点儿窖藏过黑马栗酒的橡木桶的香味。我注意到了,昨晚你试了几杯眼皮就沉了。”
“这名字不赖,名实相符。”
“今天的晚餐更值得期待,篝火晚会上您能品尝到小香巴拉所有的美食。下来尝尝香椽的早餐吧,有肉饼,可以配上一杯它的姊妹酒‘斑竹泪’。”
早餐是肉肠和面包,配了松茸,还有谷地式的馅饼、米粥和一碟醋芹。老费没要酒。瑟尔也没喝,对晶霖塔人的兴趣抵得过酒的诱惑。
“雪峰下就这个了,再过段日子,要在餐盘里加绿,得到松树上去拔针。”
“这就很好。这里的天气不利于生长,却利于储存。松针就算了,除了松针自己,其他大陆的人好像都不太喜欢松针。”
“哈哈,和罗霍的说法一样。冰原人!您一定能适应这里的一切。”
骊珠离开酒肆之前,老费一直和瑟尔待在一起,抽烟,海阔天空地聊。他们没提什么冰原故事和晶霖往事,也没提那个灰眼睛的年轻人,话题一开始就在雪峰下,聊黑塔、镇卫塔楼的戍卫石,去往伐木场的路、玉门地堡和龙鳞崖,还有老芬奇的死亡,镇卫的家史,延伸到小香巴拉的几个领主家族,然后他们说起了五月堡,沿着白浪河谈起高原人、河工、燎人和占婆人。
骊珠在后面静听了一段,那些都是知识。除了雪峰下的地利,瑟尔不比老费知道得更多,尤其稍后他们谈起遨游族的时候,瑟尔也只有听的份儿。
他没有一直听下去,骑上马去了矮松坟丘。他要在明亮的天空下和老芬奇告别,还要到木屋去取些东西。
松冈很静,日环还在雪峰的左边,这里的光线柔和。
到了斜坡上,蘸火有些不安稳,时不常地扭动耳朵,骊珠的手掌能感到它肩颈的肌肉在颤动。
“没事,他们都在安息。”骊珠伏在蘸火的耳朵旁边说,“看,地上有我们的影子。”
他的安抚没什么效果,离那片新土还老远,蘸火就止住了步子,骊珠不得不下马拽它过去。
楔形墓碑只有一膝高,青石上刻着逝者的名字和那个日期。要是老费能早来几天,墓碑上面就会雕刻上一匹踏云飞马,甚至它根本就不会被立起来,晶霖塔人一定有办法留住老芬奇和他的记忆。
骊珠把酒摆好,面对墓碑盘腿坐下。黑马站定了,离他不过三尺。
他想好的开头是平静的一句话:“你好芬奇,我来向你告别,我要到伐木场去了。”可坐下后嘴唇抗拒地抿着,不肯把心中的话语吐露出来。
他和嘴巴战斗了一会儿,放松下来,他想,逝者如果没有远离,就能听到他的心声,如果已经远离,墓碑是不会转达任何话语的。矮松间的墓碑上没有眼睛,没有昔蜓那样能传讯的眼睛。
……我要到伐木场去了……瑟尔和博士会安排好。
你熟悉那个地方,你在龙鳞崖底下布置陷阱,寻着断续的痕迹狩猎,被困在雪窝子里三天,只喝了一瓶酒。
你有朋友在那边,比如松果,铁木也算一个。
我不知道要在那儿呆多久,也许一辈子,也许几天。
我会经常回来给你摆上酒……
远来的抚霊人是个晶霖塔人,他年纪很大,费尔德曼.贝瑞特,你也许知道这个名字。他说你是牧云者的后裔。
我找到了指环和小石头,是博士和赵骥帮着找到的。你不喜欢赵骥,说他对木匠总一副臭脸。他其实也是个木匠。
我会保护好它们,还有蘸火、铁矛和弓,还有铁剑,我没把它们捐出去……
这块地方挺安静,三面都有松树。草甸那边就是森林,看起来不算远,这里正对着那边。
我是从酒肆过来的,我昨晚住在那儿……
骊珠的心里只说了这些话。他来之前决定不告诉老人那些烦心的事,坐下以后果然连想都没想起来。
他和墓碑一样沉默。
光线渐渐暗下来,黑马在身后蹭他的肩膀,热气喷到他的脖子里。他把酒倒在地上,站起来,向前扶了一下墓碑,拉着缰绳回头。
下去的路上蘸火跑得很轻快。
头顶的云朵激烈地相互冲撞着,高处的风托举着它们遮住了雪峰和日环,影子不见了,好像是他和蘸火把昏暗带回了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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