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何曼.叶先生是个东方血统的干巴老头儿。
这个结构复杂的住所没有会客室，他一直在冰窟窿一样的工作间里忙碌。
狄小七认为他不一定有卧室，还认为他能容忍她在那间冰房里待下去的唯一理由是她也是个东方人，因为她一早到访之后，他唯一想和她聊聊的不是毒药，而是她的家乡地球。
“云顶旸谷的落点要么在扶桑，要么在齐鲁。”
“可惜我没本事把地图记忆给您呈现出来。”
药师埋着头，自顾自地讲了半天的云顶旸谷，可狄小七不是为了听他的旅行见闻而来，如果他不打算给她解释失忆和毒药的事，她准备礼貌地离开。
药师肯定能从她无精打采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他的眼珠在厚镜片后面像两颗玻璃球一样灵活转动。
“你不是没能力呈现你的记忆，肯定能，到了晶像空间你就会知道。我没去过，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我听好几个人提到过‘晶像’，那是什么？”
“你怎么会不知道晶像？奇怪。”药师从镜片后面疑惑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的多了！狂人先生和蒂媂都说过奇怪、奇怪，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一直在服药呢。
“今天我才算刚开始接触关于晶体记忆和晶像的事，柏迟曼先生说的，一会儿我们还要去沉香阁，我想是为了给我选一件合适的武器。”
“哦。”那两个玻璃球一阵转悠，“那我就明白为什么他会允许你来找我了。”
药师把手里的那根像动物胚胎的植物根系放进大玻璃管，那东西在略显胶质的液体里蠕动动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它像是一棵变种的人参或者何首乌，也可能是一株曼德拉草，它的人形躯干上附生着一根根同样形状的纤细须根。
这间冰房，玻璃比石头多，液体比空气多，满是类似的奇形生物。
狄小七认为药师是在培育一条龙，因为容器里有各种各样的蜥蜴，有蛙和壁虎，还有一只不应该出现的章鱼的标本。
或者，他是在配制什么神秘的药水，比如把人变成石头的神奇法术需要的药水。或者，他真的在研究克隆技术，因为那些植物在玻璃罐子的胶水里通通裸体且体无完肤，和刚刚被“请君入管”的那块根系一样，它们都长着奇怪的附属品，从形状看，都与人类有关。
刚进门的时候她还看见一个年轻人的奇怪的脸，整个肿胀得不像样子，那人穿得有点儿像是传道士，可他的床边拄着一把剑和一根长矛。伺候他的小个子长得像个南印度群岛的土著，眼神灵活，长手臂像是被改造、拉长了。
他们不会是药师的试验品吧。
狄小七不想继续待下去了。如果让她形容这位药师的古怪，她会脱口而出地说：首先，他没礼貌；其次，他太没礼貌了。
她在整个五月堡乃至小香巴拉遇见过的人都非常有礼貌，无论那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位老先生却是一个另类，好像除了云顶旸谷和那些瓶瓶罐罐，没有其他值得他提起兴趣的事，一个高阶行者居然也被漠然视之。
狄小七后悔一开始的时候还学着瑟琳娜那样把D. Seven.分开了加强语气地来介绍自己。
她说：“不是他让我来找您，是我要来找您。”
“都一样。”
狄小七打了个哈欠，“那我就不打扰您的工作了，来得唐突，非常抱歉。”然后她对一旁垂首侍立的副体人微笑着说：“杨子，我们走吧。”
她突出地表达了和药师不一样的对待副体人的态度。
药师的冰房里也有一个，那个助手没有名字，药师从鼻孔里皱巴巴地称其为“嗯”，或者是“N.”。
药师在眼镜后面抬起眼珠，这个称呼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用一个名字称呼副体人。”
“她是我的生活助理，我并不拥有她。我想我应该告辞了。”她作势抬脚就要离开，她来了以后连个座位也没有。
“既然来了，倒不用急着离开。我并不适合回答关于晶像的问题，你稍后自己可以体验。在我解答你关于毒药的疑问之前，我想先提个问题。”
对她的礼貌告辞，药师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他的雪白的短袍下摸出一条手帕，小心翼翼地抹干净那个玻璃管。
狄小七并没抱多大希望，她随口说：“请吧。”
***
“记忆是什么？”
“记忆……是光。因为我们记得的人的样子、各种场景，都是它们反射的不同波长的光映在眼睛里的图像。连书本和数字都是，那些黑体的字符也是光呈现给我们的。”
“一个天生的盲人从来没有见过光，他的记忆是什么样？”
“……是波，是听觉得到的机械波，嗅觉和触觉得到的气味、形状，都会转化为电磁波，还有嗅觉、触觉和痛觉……”狄小七觉得自己要冒汗了，记忆绝非如此简单，还有经验和知识，那是通过经历和学习得到的。
“好，我们刚刚谈过了基于感觉和动作的记忆。那么，日环是圆的，π=3.1415926……，有一次你打翻了油灯，我们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交谈，这些是什么？”
“是知识和经验，与时间有关的记忆。”
“π的数值以及日环是圆的这个事实与时间无关；事件才与时间和空间有关，换个角度看你自己的经历，它们就是一连串儿与时间空间有关的事件。记忆的分类可以有很多种分法，为了解答你的问题，我们可以把前者称为隐性记忆或事实记忆，对某种‘存在’的记忆；把后者称为显性记忆或者事件记忆，对某种‘发生’的记忆。而你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与时间有关，显然是针对后者的，对吧？”
“好像是。”
那些可怕的遗忘，是不是也影响了事实记忆，她没把握。
可是，日环存在的时间尺度太大，甚至可以是无限的，π的数值没有时间尺度，而关于家庭和身份的记忆以及所有的经历都是在有限时间尺度内的事实。
换个角度看问题。她想了想，要请教的问题确实指的是后者，那些记忆可以被看成是与时间有关的事件的集合。
何曼.叶先生只用了几句话就把她的大脑重新激活了。
她端正了态度，接着说：“对行者而言，情况有些特殊。”
“没错，行者的遗忘曲线与常人不同。你们的长期记忆能力明显好于普通人，但也会发生和常人一样的原始性遗忘。‘原始性遗忘’指的是把与时间和空间有关的事件给忘掉了。现在，我们再回到一开始的问题，记忆是什么？”
“记忆是大脑获取、加工和储存的信息，包含与时间尺度无关的事实，也包含与时间和空间知觉有关的事件……嗯，后者还可以分为感觉的和认知的，短期的和长期的，单个的和系统的……”
药师点点头，然后打断了她：“记忆是一个人获取、存储、加工和创造的事实和事件的集成，是一个人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基础，没有记忆的人，和刚刚出生的婴儿没有区别。”
“对！”
狄小七握住拳头，瞪大了眼睛，原来，她来这里不是为了药剂，她是想咨询关于记忆的事，本来模模糊糊的，现在清晰了。
“提起精神来了？”药师晃晃稀疏的白发，招呼她一起走出冰房，“我们换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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