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到处都是实验室的大房子是药师的家，他们来的这间光线充沛的三角平台就算是会客厅，这儿是这个家唯一摆放着椅子和茶几的地方。
N给他们呈上来两杯清水，药师挥手示意，他和杨子都恭谨地退了出去。
“您的助手名字叫‘N’？”
“旧型号副体人，NH2-IC400，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桑木面具。他的世界还是云顶旸谷的样子。”
“您是说他的记忆，存储的信息？”
药师像是回答她这个提问，也像是接着冰房里的话题，他回答说：“记忆是信息，可以这么说。Information这个词来源于拉丁文，从词义上看，人们把认知转化成为可以流通的东西就是信息，反过来说，人们也把接受的信息转化成自己的认知，形成记忆。
地球科技把‘数据’作为描述信息的语言，是人类送给机器的珍贵礼物，也将人类和机器置于一个狭窄的裂痕两侧，如果这种数据可以在两边无限流通，任何人类都可以转化为机器，机器也可以转化为人。对于数据而言，‘机器’和‘人类’不过是了个各具特色的载体而已。
副体人的记忆还达不到人类记忆的亿万分之一，只是有些层面上他们的记忆被强化，要好于人类。”
“您在说您的课题？”
“课题？”
“听说克隆就是您的课题之一。”
“克隆技术只是一门再生和复制技术，无论它选择的起点是一粒细胞还是一棵葡萄藤。至于克隆人，看起来和本体一样，但他们是独立的新人，因为他们脑海的信息是崭新的。”
“嗯，如果一个人的大脑信息可以被置换，人将不再是独立的，和机器没有什么区别。”
“人不是机器。人脑无法用机器替代，除了电，还有化学反应。”
药师认真地看了看她，接着说：“你理解得很好。你要是我的学生就好了。我一直想有一个能独立思考的学生。行者从地球带回来的新知识是有限的，Zera又缺少必要的实验条件和认知环境，有时候只能得到一些概念，而非知识的系统。Zera得靠自己发展自己的科学体系，我们这一代已经太老了。”
狄小七有点儿不好意思。她可一直不是个好学生，而且，方亭给的建议提醒她，她又犯了武断的错误。
她接口说：“这里有智者啊。”
“这里的智者有的一心想要变成行者，有的已经变成了政客，那就不再是学者。学者应该有独立于世俗的自由思想，有自己独立分区的一个世界。”
药师摇摇头，接着说：“我们刚刚说的重点不是裂缝的两边，而是那道裂缝。地球科技一直在研究如何逾越那道裂缝，比如与基因有关的创生技术、与人脑有关的被称为‘AI’的信息技术，我希望他们能真正找到一个彻底弥合裂缝的办法。因为，只有‘彻底’，人与机器才能共存；如果不彻底，‘人类’将不复存在。”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狄小七还想象不出药师说的彻底和不彻底分别是指什么。
“可惜，说这句话的人往往是选择性解读自己想要选择的方向。选择或许没对没错，关键看选择以后怎么做。”
狄小七听过这句话，一个Cosplayer，一个酒馆儿的胖子和一个实验室的瘦子，有些奇怪。
也许，比起时间，Zera的人更重视选择。
药师若有所思，他说：“我们还是说你关心的记忆。原始性遗忘的事件记忆本身是一种被深度加工过的信息，为什么会被自己遗忘？”
“是信息自己逐渐变淡了，或者信息被剪切，还是被偷走了？”
“这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不同领域。我们先说淡忘。一开始我们提到知觉形成的记忆，你背诵一篇文章或者记住一个句子的两个途径，也就是诵读和摹写，它们形成记忆的机制和物质基础不同。
前者是重复语音的短记忆，你描述为机械波的信息传递，它与持续时间相关；后者是光电效应在大脑中的反馈，它和空间结构以及动作即空间的变化有很大关系。
这两者是分离的，都可以形成独立记忆，两者相联系，可以形成一个公共处理机制，让时间和空间共同构建出更复杂的脑反馈，与记忆有关的脑区会联合加工出一个更加完整的事件。”
“好脑子不如赖笔画。诵读和默写结合才能记得更牢固。”
“对。举这个例子只是为了说明形成事件记忆的大脑机制。其实，盲人的记忆和正常人的没有多大不同，除了颜色和距离感。处理视觉信息的大脑皮层不会闲置，它的功能转给了听觉，所以盲人的听力比正常人要好。物体给触觉提供空间感，声音给听觉提供了空间感，都是给盲人的认知提供更丰富的刺激，让事件记忆牢固建立在可加工的基础之上。联合工作的机制还提供了对事件的‘理解’，为它细化了情节，提供了意义，让遗忘变得更加困难。”
“也就是说，基于时间和空间双重信息的记忆，事件会更加难忘。”
“这就给解答‘为什么遗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解疑起点。压抑、干扰、新的记忆掩盖了旧的记忆、虚的想象异化了实的记忆，就是造成‘淡忘’的原因。
有时候，还会因为事件经过了复杂的加工，当你想要回忆起来它的时候，因为某一个被依赖的重要因素发生了变化，你反而会想不起来。除非那是一件‘铭刻在脑海’的给你带来过足够刺激的事件，你总想把时间和空间的背景都联系起来，它偏偏藏在脑海的深处等着你把依赖的那个重要细节想起来。
没有抓手，你拉不起那张网。比如，你在背一篇文章的时候同时在听一首你喜欢的歌，你记得很牢固，可那首歌的音乐也植入了记忆，当你在不同的音乐背景下想提取那篇文章，会变得困难，好像你把它‘淡忘’了。”
“那岂不是说记忆并没有丢失，而是被自己藏了起来？”
“除非大脑的一部分被物理损坏，记忆不会被‘遗忘’，只是有些情况下它的样子被改变了，就像你说的它们变得淡薄了。”
“什么是物理损坏？”
“比如大脑的内丘脑、海马体、内侧颞叶、前额皮层受到了伤害，比如老年症的退行性脑萎缩，地球人称之为阿尔茨海默，以及神经元药物致死，这些物理损坏才会造成遗忘，真正的遗忘。”
“有人告诉我行者不会遗忘任何已知信息，可有的行者失忆了，那是什么原因？”狄小七觉得自己在接近一个答案了，她揪着自己的逗号。
“除非物理损坏，否则记忆不会丧失。行者失忆是因为大脑的晶元活动被强烈干扰，记忆被压抑和剪切，严重的干扰会杀死神经元，毒药就是手段之一。行者脑力的基础是晶元的活跃度，这种基础是脑力的源泉，也是危险源，靶向干扰也会损坏脑力。
实现晶元干扰的途径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晶元侵略，另一种就是药物抑制或激发，我们说的是后者。晶元活动受到药物抑制并不能损害记忆，但长期或者过量用药会导致晶流停滞，大脑皮层神经元死亡，记忆会随之消逝；药物能够过度激发晶元活动，一旦超出了受体的控制能力，也会造成失忆，还会引起癫痫、疯狂，乃至死亡。”
狄小七的脑子里瞬间翻腾出各种问题，几乎都是这次旅行带来的问题。
比如：读心术算不算晶元侵略？
野菜汤会不会有副作用？
致幻剂这么可怕，Zera却随处可见，如果药物能够通过抑制和激发两种途径损坏大脑，岂不是防不胜防？
方亭有蘑菇、鼠尾草和向阳花，燎人有赤甲蜂和含沙，峒府有野菜汤，蒂媞有牵牛花和仙人掌，烟草、饮料、酒……
托米手里的酒瓶，药师那一屋子的奇怪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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