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女子惊叫一声,将身一闪,化作一道翠绿色虚影,“噗”将蒙尹手中的柴刀撞偏了半尺,堪堪躲开蒙尹脖颈、却劈入了他的肩头。可见蒙尹这一下用力极大,全非惺惺作态,阿昭与念尹皆吃了一惊。
“你——你这是何苦?!”女子面色凄然,见蒙尹肩头鲜血淋漓,心中痛惜,本能便想上去替他包扎护理,却又不敢抬步,只在那里挣扎。
“青鸾,”蒙尹却痴痴笑了:“方才情急之下,你使出了镜舞中的翠羽凌波身法……你可还记得,不周山下,螺黛海中,我们初次相遇?”
女子默不作声,蒙尹却好似陷入了回忆,神情慢慢舒展开来:“那日,东风送暖,螺黛海畔桃花开得正烈。你一袭霓裳、足点飞花,在那万顷碧波之上翩然起舞,用的便是这翠羽凌波。只是你全然没有注意,岸上有一双炽热的眼睛,盯了你足足半日。你采走的是那海中清凉丝,一丝一缕,缚住的却是少年的一颗心……”
“你不要再说!”听他这般回忆,女子的神情忽而愉悦、忽而压抑、忽而悲伤,瞬息万变,似乎十分痛苦。
“还得感谢那巨蛟,”蒙尹却并不停下,“若不是它突然自海底向你发起袭击,你那般神采,那少年便始终只敢仰望,甚至连与你说话的勇气都不会有。见你惊惶失措、眼看便要落入巨蛟血盆大口,少年这才挺身而出。所幸得天庇佑,少年与那蛟苦战了半日,终于将它斩落水中。又将重伤的你带至花寮,朝夕不离守候了整整旬日,直待你伤愈。此后,你们朝夕相处,数月之后你更向少年许下终身,那巨蛟之齿,亦成了你们的定情之物……”
“求求你,不要再说……”女子声音变得微弱,以手掩面,身躯颤抖,竟瘫坐在地。
“娘!”念尹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坐好。
“螺黛海畔那半年光阴,成为了少年终身最美好的回忆……”蒙震眼中放出光芒,言语中流露出深深怅惘,似乎回到当日情景之中,“可惜,少年回了一趟族地,之后便闷闷不乐、只作强颜欢笑。你虽未询问,但已猜出其中缘由,终于在半个月后一日,悄然离去。少年四处寻找,再无你的消息。直至一年以后,突然闻悉:你在瑶池为众族首领作了一回镜舞,此后众族首领的灵根便通通消失。有人怀疑是你与人勾结,盗走了灵根,偷偷开启了陷空山中的法阵,释放出那黯。还有人说你被人察觉,连夜遁逃,已在途中伏诛……”
“不要再说,不要再说!”女子猛然站起,“对,你要找的青鸾早已经死了!”
“哈哈,死了——那你是谁?”蒙尹盯着女子双眼,“这孩子又是谁?他的名字‘念尹’,莫非不是‘思念蒙尹’的意思?这孩子脖颈中那蛟齿又从何而来,为何上面还留有那独一无二的印记?”
“你不要逼我……”女子躲开蒙尹眼神。
“少年从不相信青鸾已经死去!”蒙尹往前走得两步,又站在女子面前,“十七年来,他上天入地,无时无刻不在打听你的消息,夜夜梦回螺黛海畔,只为寻找一段真相,听到你的一句解释!”
“娘,”念尹靠在母亲耳边,轻声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女子表情有些呆滞:“念儿,他所说的……乃是别人。”
“为何孩儿觉得他口中的青鸾与娘亲如此相似?娘亲夜夜看着孩儿,摩挲那坠,悄悄垂泪……孩儿其实都知道。”念尹低下头来,“还有,娘亲教孩儿那保命的身法,为何他竟知道名字?娘亲跟孩儿反复嘱咐的那些事,也似乎与他所说的颇有些关联?娘亲,为何一提起孩儿的父亲,你便讳莫如深,闭口不提?孩儿的名字之中,又为何有这‘尹’字?这些,孩儿都想知道!”
“扑通”一声,念尹跪在了女子面前:“娘,求求你,告诉孩儿真相。自懂事以来,孩儿便一直被人骂作‘野种’,孩儿想要知道,孩儿不想做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念儿……”听到“野种”两字,女子身躯一抖,一把将儿子拉起,“你起来。”
回身又看了看蒙尹与阿昭,眼泪终于奔涌而出:“十八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也许这便是宿命!好,为娘今日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他,便是你的生身父亲!”女子往蒙尹一指,“念儿,给他磕头!”
听母亲如此说,念尹恭恭敬敬行至蒙尹身前,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下有些突然,蒙尹竟有些手足无措:“这……念儿,好好好。乖孩子,快起来,叫爹爹好好看看!”
将念尹一把拉起,带至面前,细细端详。
“你名字中的‘尹’字说的便是他。”女子似乎有些疲累,寻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至于为娘,便是他口中的‘青鸾’。我们之间的事情,却要从十八年前说起……”
“为娘乃是羽族,自幼便痴迷于舞蹈。因着这痴而与这世人结缘,也因着这痴而不容于这世。”女子看一眼念尹与阿昭,“当日,我为了织造一双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舞鞋,涉险来至不周山下螺黛海中。那海中生有一种奇虫,名唤黛马,每年春日海畔桃花盛开,那黛马便群聚桃林之下,在水中吞食花瓣。长大之后,再返回深水,在水中吐丝结茧,破茧为鱼。那丝极其坚韧华丽,织造成绸缎,十分清凉,还自带天然异香,谓之螺黛清凉丝。”
“螺黛海一直是各族禁忌之地,只因那海水之中含有巨大吸力,寻常竹木金铁,遇水而沉。即便是我们羽族,半空之中,亦会被锁住羽翼掉落海中,被那海吞噬。加之传闻海中藏有上古凶物,更无人愿来此处取丝,故此这清凉丝十分罕有。说也奇怪,那海畔桃花落水之后却能在水面悠悠飘行一两个时辰,并无障碍。为娘便是借那花瓣之力,来至海中深处,以一根长线自海中钩取那黛马虫茧。”
“那日天气晴好,为娘计算所需丝线已相差不多,只想再多钩数枚便带着那些虫茧返回族地,去织那鞋子,谁知竟惊醒了海底沉睡的恶蛟。那蛟突然自海底冲出,将花瓣尽数冲散,一口将我咬伤。眼见我要坠入水中万劫不复,一道身影自桃林中射出,踏花而来,将我自蛟口中救下。那人便是你的父亲。”说到此处,青鸾深深看了蒙尹一眼,蒙尹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
“那恶蛟竟不肯放过我们,腾跃而起,一路追杀。你父亲将它引至浅水,借桃花之力,浮在水面与它激战。半日之后,终于将那恶蛟击杀。桃花飞尽,海水尽赤,那恶蛟半里长的尸身竟浮在桃花之上,那情形至今为娘还是历历在目。你父亲亦受伤不轻,腰腹、肩头皆被那蛟撕开尺余长伤口,血流不止。他却全然不顾,只将我带至桃林深处一间隐蔽的茅屋之中,为我疗伤。”
“朝夕相处十数日,我得知他乃是人族蒙震国的王子,来这不周山底乃是为了历练,以为日后继承王位打下根基。他生性淳朴宽厚,却极富智慧,加之救了我的性命,我不觉对他心生好感。伤好之后,与他一同在那螺黛海畔生活了一段时日,每日随他去各处历练,更是发现他乃是天底下的大英雄,有大胸襟、大气魄之人,心中渐生情愫,终有一日向他许以终身。谁知,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娘,”见母亲突然停住,神情之中满是悔恨惊惧,念尹连忙过去,扶住了母亲的肩膀。蒙尹亦大步行了过去,抓住了青鸾的双手:“阿鸾,不要怕,你说下去。”
“数月之后,他回了一趟族地,回来之后便变得沉默寡言,我猜测他是将我俩之事告知了族人,受到反对,所以他才闷闷不乐。谁知此时,我发现了一件更加令我心焦的事情。”青鸾摸了摸念尹的头,“为娘有了身孕!”
“这便是你当日离我而去的原因?”蒙尹瞪大眼睛盯着青鸾,犹有几分不解,“你完全可以留下,我们一同抚养念儿长大。”
“留下?”青鸾摇了摇头:“你应当知道,异族之间婚媾,在这浮墟世界乃是极大禁忌。更何况还有了孩子!以各族之间的约定,我们念儿会被称为‘异族’,送至那色刚地中,沦为暗族的犬马,终身不得与你我相见。而你,身为蒙震一族未来的君主,又将要面对如何的压力?”
“你竟是担心我会承受压力,”蒙尹苦笑一声,“我蒙尹是何人,你难道竟不知晓?能与你和念儿朝夕相处,即便不做那蒙震王,又有什么可惜?”
青鸾亦笑了:“青鸾却不愿看见因为自己令人族失了这样一位好的君主,更不愿念儿因为此事受到任何意想不到的伤害。”
蒙尹沉默不语。
“只不过,为娘还是错了!”青鸾叹了口气,牵住念尹双手,眼中满是疼惜神色,“即便不在那众人瞩目的是非之地,我念儿与生俱来与常人有异的体质,还是让他受尽了屈辱。只不过,被叫做‘野种’,总要好过在那不见天日之地受人奴役,终身不能相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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