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身后一片苍白的光芒便被关上的房门所隔绝。
属于融氏祀观的早晨，正沉浸在一如既往的清冷中。
悄声回到房间中的融不染，屁股刚落在床上，准备好好补一个眠，就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呼喊。
紧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随之响起，没多久，本来封闭的屋子中就多了两个人出来。
融不染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目光落在站在门口处的融无华身上。
少女穿着一身宽松的睡袍，眼底有一层淡淡的深色痕迹，发丝张扬的乱翘着，像是一夜都没有休息好；而她本人却是小脸微红，双眸中散发着兴奋的光芒。
她双手将融茉高举过头顶，脸上挂着的是自豪的笑容。
看架势，无疑是为那白捡来的妹妹而展的颜，那又是什么能让她如此自豪呢？
融不染尚未能从融无华身上看出什么名堂，刚准备转移视线，就忽然听到咿呀一声。这声音空灵脆耳，虽然同样稚嫩，但绝不是姐弟两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于是两人皆是寻着还在屋里回响的声音，一同看向了它的主人融茉；而融不染也是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不是简简单单的咿呀声，若是细细分辨的话，就能听得出来那其实是一个不清不楚的俶真文词语，在婴儿不厌其烦的重复中，融不染很快就确定下来她在说什么。
——妈妈。
“小染，我刚才试着教茉儿说话，她竟然真的学会了，这也太聪明了吧！”
融无华看着正低头看着她的融茉，越看越是喜欢，她笑吟吟地说道：“茉儿，叫妈妈。”
“木啊……摸嘛嘛妈。”
在融不染同步翻译成汉语的脑中，融茉的发音大概是如此呈现的，虽然还有点拙笨，吐音并不清晰，但她还是很听话地回应了少女的期待。
既能够正常吃饭，也能够学模学样的说话吗？
是本就如此，还是拥有对环境极强的适应力？
以融不染前世的人体学经验来看，融茉出生应该尚未满一年，但她已经表露出了颇多怪异的地方，且她的奇特之处恐怕还有待挖掘。
不过融不染对此也见怪不怪了，融茉聪明懂事那自然是更好，带孩子可是一门不能轻视还要下足功夫的学问，饶是他自矜知识渊博，对此也没有一点实战经验。
所以最好的情况就是现在这样，融无华既能够胜任带孩子这个工作，融茉又不会给融无华增添太多工作难度。
或许女子都有如此母性泛滥的温柔一面吧。
不过好像哪里的逻辑有点问题……
融不染一边思考，一边默默将脚伸进冰凉的被子里，屋里还很昏暗，只靠着门外走廊墙壁上烛火透进来的光芒，这光芒大半还都被姐妹俩的身体所遮挡，虚薄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看来夜里的出行并没有被发现。
融不染放下心来，及时的给出了回应：“你这个姿势，我还以为……你是不满于我给她起的姓名，想要来改呢？”
融无华愣了一下，不解地说道：“改名？你觉得我想把茉儿的名字改成什么？”
“比如……”融不染耸了耸肩，思索了片刻回道：“融·阿尔萨斯，或者融辛巴什么的。”
“嗯……”
融无华沉吟不语，显然是思考起了这两个名字的好坏。
“女孩子起这种名字，会不会有些压不住？总觉得听起来就好像，好像这辈子要活得很累一样。”融无华认真地回道，她也不再高举着融茉，而是将她抱在怀里，看着她那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多清澈啊，又有谁会忍得下心想象她未来艰难活着的样子。
压不住？
融不染摇头失笑，只觉得融无华懂得还挺多的，或者说是拥有谜一样的直觉，不过他也可以理解，毕竟平日里向神灵祭祀祈祷，其实也跟起名字观生辰八字这类偏向看风水的事差不多了。
他将背后的长发挽到胸前，以防躺下的时候压到叼着自己头发的缘龟，然后说道：“不要那么在意，我就是开个小玩笑。而且名字没有好坏，与其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不如好好想想……呃，”融不染迟疑了一下，说道，“不如好好想想早饭吃些什么。”
他本来是想说，“与其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不如好好想想我们怎么才能把她平安养大，”表达一下光靠他二人抚养融茉，这孩子能不能活到未来还是个问题，不过转念一想，就觉得这话实在是太过负能量了。
融无华听完以后，却是一副早就料到如此的神色道：“小染，你难道还没有闻到吗？”
闻？
融不染鼻子一动。
空气中除了幽潭香的淡淡香味以外，的确还有一种混合其中的其他气息。
她之所以会顶着个黑眼圈，莫非就是因为这个？
灶房在融不染屋子到出门的反方向上，所以无论是去还是回都无法察看其中的情况，他这趟夜游本就不想为人所知，过程自然是仓促紧张的，也就没有注意到徘徊在家中的香味；就算注意到了，融不染那个时候大抵也会认为，那是昨天丰盛晚宴残存下来的。
再加上昨天晚上为了这次行动，融不染提早就睡下了，而融无华就是在这期间，边照看融茉，边提前做了准备，等到了早上的时候，只需要将做好的料理热一热就好了。
不做柴米油盐事，不知生活百般苦，融无华早已习惯。
当然，虽然不会说累，但在少女心性的驱使下，这个时候她还是难免想要叉腰微扬小脸，准备得意洋洋地接受夸奖，
融不染确实多看了她几眼。
你还没有过劳死，是老天爷对你网开一面了。
要是换成前世，知道别人这个样子，自己这个时候多半就骂上去了吧。
融不染又仔细回忆前世与他人的瓜葛，猛地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教训别人的经验；曾经他工作研究的时候，确实有发生过因为工作压力大，身心交瘁而突发疾病倒下的例子，不过那是别人，抢救那人的还是融不染。
后来那人在医院醒来以后，融不染也去探望了他，只不过带去的不是慰问，而是一台存有工作文件的笔记本。
现在想来，还真是有点不人道。
另一方面，在融不染思考该如何措辞的时候，在他目不转睛的沉默注视下，融无华被盯得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才好。
她扭捏地说道：“小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我只是觉得，你现在有点像一年前了。”
“……”融无华若有所思地抿着嘴，顿了片刻后有些伤心地说道，“小染是觉得我变幼稚了吗？”
“嗯？”融不染虽然不懂这是怎样清奇的脑回路，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像最近这样好好的说说话了，感觉我们的关系越来越陌生……”
这是之前的融不染就算想说也绝对说不出口的话，但现在的融不染却很直接地说道：
“我不希望如此。”
“我不希望看见你日日夜夜独自伤心的样子，不希望看见你什么都往肚里咽，什么都往心里藏的样子。我希望你还能和以前一样，不需要装的什么都不害怕，不需要让一切都成为你的负担。”
“我喜欢你会因为琐事向我炫耀分享的样子，喜欢你骄傲的样子，太多太多，都是我最喜欢的……”
“所以现在，我打从心底开心。”
说完这些话以后，融不染松了口气浑身惬意，只有心脏在擅自怦怦的剧烈跳动着。
要让一个人改变长久以来的坚持是困难的，如果不是融不染忽然一觉醒来，多出了前世的记忆，两人的关系或许还会像这一年一样，一直维持下去，然后渐离渐远。
而昨天发生的事情也让融不染深刻意识到，如果庆禊不是他忽然掺和，那么也许丁雅所要杀害的目标，就会转移到融无华身上。
想到这里，融不染是后怕过的。
而在从祸蜚的宫殿中回来以后，融不染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世事无常，在无法预测未来的方面上，世人皆是平等的，不过既然他已经有所改变了，那何尝不能再多一些私心，再多一些想要改变的事物呢？
事实上，人确实是没有那么容易被改变的。
就像融无华会轻易因为融不染的一个举动而手足无措一样，这么多年来，不仅毫无变化，还病情加重了。
她从头到脚就像完美无瑕的雕塑一样呆立在那里，全身唯一一处有所变化的位置，是其他人都看不见的——
她的十根脚趾都紧张地蜷缩在一起。
她就像台蒸汽机，被一下子给足了煤，滚烫的血液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带热了身子，也烧红了脸。
明明房间中静谧无声，她却觉得周围响起了汽笛声，响起了无数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令人耳鸣目眩。
融无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忽然回想起了自己来时的目的，虽然记得脑子热得既不太清楚了，但她还是努力的想要岔开话题道：“小染，那个……其实我还教了茉儿学了别的话！”
融无华将融茉转了一圈，正面朝向融不染说道：“茉儿，快看那是谁！”
“你还教她该怎么叫我了吗？”融不染也是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看着融茉圆乎乎的小脸。
只见融茉听了融无华的话以后，将小嘴里裹着的拇指拿了出来，真像是听懂了话一般，小手指着融不染发出脆脆的声音。
“诶，”其实融不染第一声并没有怎么听清楚，他谆谆善诱地说道，“叫哥哥。”
“哥，哥。”
“怕……”
“嗯？”融不染歪着头，争取让自己的听力神经更加敏锐些，果然还是有些用处的，他很快就听清楚了融茉格外清晰的发音——
“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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