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折雪对《红楼梦》里的一些片段可以信手拈来,因为她的母亲就是教授古典文学的老师。
他曾经无意说的一句话,其实就已经隐约触碰到了藏在深处的江允知。
那时的江折雪说:“今日只做远别重逢。”
她说这话时语气迷糊哈欠连天,大概是忘了掩饰自己对红楼梦的过于熟稔,又或者……她真的不再对宣郁设防。
比起前者,宣郁理所当然地选择相信后者。
远别重逢,他和江折雪自然是远别重逢。
江折雪的母亲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宣郁重新看向黑板上的字:“山如黛玉林如海。”
这句话一语双关,以林家父女的名字为媒介,写的是群山如黛色的玉石,树林连绵成海。
在《红楼梦》中,林如海似乎是一个经常被忽略的角色。
毕竟大观园里故事便是最热闹的一出大戏,你方唱罢我又登场,足够叫人应接不暇。
林如海是一个只存在于林黛玉心中的角色。
他的故事戛然止于他送女儿登船远去。
五十余岁的中年父亲目送自己唯一的女儿前往远在千里之外的外祖母家,她还有无数年青春的美好光景,他却已经不再有来日。
妻子早逝,孩子远去,他自己孤苦伶仃,静静凝视着自己的孩子乘舟远去。
此后,这个名字便以“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画上了终点。
林如海死时,大观园众人都还忙碌于自己的琐事,唯一的回应是“从此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长住了。”
林如海死在了中秋之后一个寂寥的秋日。
从那以后,又或者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便只有林黛玉心中还会有自己父亲的影子。
这便是江允知想要传达的。
在九年惨案发生之际,她一个人单薄地行走在宣、郑、乔几家,北川筱原又虎视眈眈。
她带着过去的往事,怀着真相与线索孤身赴死。
可她还有一个女儿,她还有江折雪。
江允知死时,她的女儿才十四岁。
她自己已然缠绕于那些血腥黑暗的往事不可脱身,可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也置身于此。
于是她把那张字条夹在江折雪的笔记本里,又在郑晚西等人那里留下了无数线索,像是牵引着他们一步一步走上她过去走过的路,而且要走出生天。
江允知看着自己女儿江折雪,正如林如海看着自己的孤女林黛玉登船远去。
假如林黛玉能留在父亲的身边,假如她不必还泪殒命肝肠寸断。
可是没有如果,她登上了那那艘去往贾家的船,命运就已经无法改变。
船外是流淌的河水,父母和山水一同被留在了身后,女儿眼中含泪,窗外便是连绵的群山与成林的树木。
正是山如黛玉林如海。
这就是林如海想说的,这就是江允知想说的。
请照顾好我唯一的女儿。
她隔着那么多年的时光,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个来到这里的年轻人,想要借助他的口,对江折雪说出尚未说出口的话。
我的孩子,不必因为我而停下你的脚步,继续往前走吧,不要回头。
看懂了这些,宣郁轻轻闭了闭眼,把手中的字条小心地装进胸前的口袋,正是紧贴心脏的位置。
他点亮手机屏幕,上面是“乔”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正是五分钟前。
她说:“后来,江允知成为了筱原家的家庭教师,她的学生就是筱原家的大小姐——筱原千重子。”
*
把香炉一脚踢下楼的江折雪慢慢收回腿,表情冷漠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空气里熏香的味道终于淡了许多,但大脑还残留一点眩晕的感觉,连带着喉咙也有恶心呕吐的症状。
真是一群卑鄙的家伙,居然使用致幻剂这种丧良心的东西。
好在摄入时间不算长,摄入量也不算多。
江折雪表情微冷,拍过衣服的手还在栏杆上狠狠蹭了几下才作罢。
像这种精神类药物,毫无疑问会对人的神经系统造成伤害,损伤不可估量,长期使用很有可能让人精神失常意识混乱。
她只是吸入了一点,就在眼前出现了如此逼真的幻觉。
受的影响再深一些,她可能连察觉不对的机会都不再有,幻觉里的宣郁可以把她牵引到任何一个地方。
他甚至可以向她伸手,引诱着她踩上供桌,然后从这座高塔一跃而下。
江折雪便可以如此轻易地死于“自杀”。
她撩起袖子,干脆地把供桌也抬起来,一并扔下楼去。
砸着佛祖她也管不着,这群人敢在佛像面前使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要劈也是先劈他们。
江折雪面无表情地盯着桌子掉入黑不见底的深渊,好一会儿才听见触地的声音。
接着,有人在她身后缓缓鼓掌。
她抬起眼皮,目光幽深而冷漠,随后慢慢转过身。
那人从身后的阴影处走出,身穿纯黑的羽织,背后便是一扇不知何时开启的小门。
果然,这里藏着机关暗门。
江折雪冷冷地看着来人,这可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好久不见的宗先生。
她在北川泽野身边时听说他负伤先行,怎么还活到了现在?
这家伙没死于伤口感染可真是太可惜了。
大概看江折雪的表情太冷漠,宗先生假模假样地笑了一下,说:“江小姐,好久不见。”
江折雪很干脆地回答:“你怎么还没死?”
这就是她对宗先生的态度,冷漠干脆,毫不掩饰地口吐芬芳。
“让您失望了。”
听了这话,宗先生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着看了一眼她刚刚把桌子扔下去的方向。
“这么快就能反应过来,果然是江允知的女儿。”
江折雪冷冷看着他,并不答话。
宗先生保持笑容看着她:“江小姐不用这么戒备,您瞧,香炉已经被扔下去了,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影响您的东西。”
“你的存在很影响我的心情。”江折雪语气冷冷。
见江折雪的态度如此冷硬,宗先生假意叹了口气:“我和您的母亲毕竟是旧识,我和她之间有些误会。”
误会?旧识?
谁会给旧识的女儿下这种药?生怕死得不够快吗?
江折雪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把桌子给扔了下去。
就应该留到现在,直接砸在宗先生的身上。
把他脸上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砸得稀巴烂。
可能察觉到某种危险,宗先生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
他又叹了口气:“好吧,可能江小姐现在并不想和我交谈,那还是换一个人来吧。”
换一个人?北川泽野吗?
江折雪看着宗先生,后者又对她露出那种熟悉的表情,像不久前的花园庭院,还有黑暗里的厨房。
他轻声细语道:“江小姐应该对这个人很熟悉呢。”
他让开身,背后的暗门便又有一人走出来。
这人并没有穿和服,而是一身袈裟,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
他抬起头,看向栏杆边的江折雪微微一笑,随后躬身道:“江施主,阿弥陀佛。”
正是乔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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