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折雪的确从未见过郑晚西。
她只在母亲书桌上看见过那张压在玻璃下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带着疏离而平静的气质。
她坐在一堆手稿和资料中抬起头,目光却是清亮平和的。
同样是这个女孩,在母亲那本总是藏起来的笔记本里却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那种已然没有任何生命力,形似枯败朽木的麻木。
就着微弱的烛光,江折雪微微发颤地翻动着母亲的笔记,像是透过孔洞窥见这间寺庙的肮脏血污。
母亲娟秀的字迹在纸页上串成她无法读懂的字句,唯有生和死直白明了,像是笔记本翻页时边界清晰的阴影。
门外传来一点点响动,似乎有人跨过了院门。
是妈妈回来了。
江折雪的手一抖。
她慌乱地合上笔记本,按照记忆把它塞回原处。
随后她爬上床,背对着门紧紧闭上眼,装作早已睡熟的模样。
带着一身风露与寒意回来的江允知轻声推开门。
烛火被她开门带起的风吹得轻轻晃动,墙上的影子也如水波轻颤。
她解开腰带,把熏染了一身檀香气息的长风衣留在门边的桌子上。
她今天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江允知脚步轻轻地走到窗边,目光掠过明显被人动过的桌面,轻轻落在女儿白皙的脸颊。
江折雪不是个好的装睡者。
她的睫毛不自觉颤动着,眼皮下的眼珠紧张地乱转。
但江允知没有戳穿女儿努力伪装出的假象。
她吹灭了蜡烛,翻身躺上床,随后从背后轻轻环抱住了江折雪。
怀里的江折雪微微一僵,但是一动不动。
窗外透进一点淡淡的月光,把窗子的影子投在寺庙的墙壁。
她等了很久,但是江允知始终没有开口。
直到江折雪睡意朦胧意识沉沉之际,半梦半醒间听见母亲的声音。
她说:“折雪,不要死在水里。”
江折雪迷蒙地想要睁开眼,身后的母亲却抱她更紧。
她感到安全,于是便更深地沉入梦里。
她们的头发铺散在床上,像是花枝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像是很多年前缠绕在一起的脐带。
江折雪不记得那样如履薄冰般虚幻的安宁持续了多久。
她只记得母亲离开过一段时间,随后又回到寺庙。
就是那天,她在母亲的身上也嗅到那种淡淡的血腥味。
*
窥见那只被割断脖子的公鸡后,宣郁一连几天没再见到江折雪。
他倒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绪波动,继续一个人看书,静坐。
就像江折雪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以此打发着漫长到寂寥的时间。
他们还是发现了他上次偷偷离开房间的事情,惩罚的痕迹就留在他的后背,斑驳的血痕尚未消除。
大概是畏惧他的反抗,但又觊觎他的剩余价值,这群人这次下手又凶又狠,像是要他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宣郁会记住,当然会记住。
他被抽打时永远一声不吭,拳头攥紧到指甲深陷入肉里也不发出一点声响。
少年清瘦的身躯在抽打下甚至极少晃动,就像一棵用根茎用力抓牢土壤的树木。
虽然地上的树干看上去尚且稚嫩,地下的根却已经扩散成一张密集的网。
这样的树才能繁茂葱郁,砍下来做成的物件才会用起来得心应手。
身穿深色和服的男人站在门边,目光静静地盯着背对着他的宣郁。
那目光逐渐从平静到狂热,像是透过他看见了某种可能。
直到惩罚结束,宣郁神情冷淡地穿上外套,遮盖住已经被鲜血浸湿的衬衫。
他和那个穿着和服的男人擦肩而过,甚至连目光都懒得施舍。
他直接越过他,眼睛望向门外远处的老树。
“宣郁。”男人主动叫住他。
宣郁停下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
他余光瞥到了男人胸口莲花的家纹,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男人不在意宣郁此时冷漠的态度。
他看着他的背影,像是紧盯猎物的鹰,嘴角却微微勾起,连带着声音都带着点分不出真假的笑意:“有兴趣和我合作吗?”
沉默良久,宣郁语气冷冷地开口:“你和北川家才是合作方。”
男人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合作方……”
他的目光落在宣郁还沾染着血迹的衣服下摆:“自然,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
宣郁嘲讽地笑了笑,对男人的话不置可否。
男人却继续自顾自道:“我需要有人帮我把胚胎的发育存活率进一步提高,郑晚西当然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她已经……啊,这好像是秘密。”
听到这话,宣郁的眼皮抬了抬,袖子下的手又一次无声握紧。
“当然,告诉你也不是坏事,郑大小姐可是被神明选中的人,她可以把自己奉身于我们的宗教,成为神迹的一部分。”
宣郁终于转过身,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你们居然想复活一个死人?”
男人不赞成地摇了摇头:“不是复活,而是跨过死亡。”
宣郁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荒谬的疯子。
“你不相信吗?”
“我看你自己也不相信。”
听宣郁这么说,男人便轻轻摇了摇头,看上去似乎颇为遗憾。
但宣郁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听他鬼扯。
他刚想转身离开,忽然听见男人再次开口。
他说:“我女儿和江允知的女儿一样大。”
宣郁脚步一顿。
他身后,筱原敦的声音幽幽传来:“你说,她愿不愿意去日本陪着她呢?”
这一次,宣郁慢慢转过了头,那双漆黑如潭水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情绪的波动。
他一字一顿道:“你会后悔。”
江折雪是因为他才进入了筱原敦的视线,她是被他所牵连。
好在她这些天不再来这里,也许这样便能少一点危险。
宣郁望着窗外早已枯死的树木,并没有感觉自己被抛弃在原地,反而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和郑晚西已经无法挣脱,没必要再把江折雪牵扯进来。
她不应该卷入这些事情。
宣郁拿起笔,慢慢在纸上写下今天的佛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在心中也喃喃地诵念着这段经文,以免思绪偏移到不该偏移的地方。
直到窗外有人轻轻敲着窗沿。
宣郁一愣,好半会儿才抬起头朝窗外看去。
窗外站着的正是踮着脚的江折雪。
她表情严肃地看着他,语气认真道:“宣郁,我们逃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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